许多人,包括以前的我,总是对“青楼”一词不怀好意,或心存暧昧,认为“青楼”总是与烟花脂粉、浪荡娼妓连在一起的不洁之所,是妓院的代称。而现在我终于知道:像许多在流传中意义发生改变的语词一样,“青楼”也大抵经历了漫长的语义演变。
青楼,最早是指帝王的住所。清代袁枚《随园诗话》中说:“齐武帝于兴光楼上施青漆,谓之青楼”,并指出:“今以妓院为青楼,实是误矣。”可见,“青楼”原意为“青漆粉饰之楼”,乃是帝王之居。故三国时曹植有诗云:“青楼临大路,高门结重关”。汉魏时期,青楼一词应是褒义,借指比较华丽的屋宇,有时甚至作为豪门之家的代称,如江淹《西洲曲》有云:“鸿飞满西洲,望郎上青楼”。而最早称妓院为青楼则出自南梁刘邈的《万山采桑人》一诗,内有“娼女不胜愁,结束下青楼”。或许是因为“华丽的屋宇”与艳丽奢华的生活有些关系,所以不知不觉间,青楼的意思就发生了偏指,以至于以讹传讹,从此便与娼妓发生了关联。唐代之后,偏指之意更成了专指,专指烟花之地。
从帝王的住所到烟花之地,这中间的时光,让青楼一步步从深宫走向民间,从台阁走向江山塞漠,较之平康、北里、章台或妓院等词,青楼无疑多了色彩、形象之感,也更平添了一丝风雅气息。越到后来,青楼似乎离风雅越来越近,因为不管得意的还是不得意的文人雅士都会不约而同到达这里,炫耀功名或者消愁解闷,在歌舞佳人、觥筹交错的陶醉里,满足春风得意的虚荣,排遣委曲压抑的性情。文人与青楼,似乎是上帝故意策划的一次联姻。灵与肉的焦灼,理想与现实的矛盾,像流行的瘟疫一样,在千古文人那里蔓延不息,而“青(楼)史”与“文学史”的交汇,让那些在酒杯和花丛中沉溺的文人多少有了被后人铭记的含义,更让那些可悲可怜又可敬可爱的青楼女子们于“青(楼)史”之外获得永恒的生命。
青楼的存在,注定需要承载沉重的泪水和苦痛,而藏污纳垢之中又蕴藏着流芳百世的诗意可能。
文人的貌似风流,实则遮掩着一颗颗樵悴、苦闷、不堪一击的脆弱之心。
或许只有那些一生苍凉的女子们最值得纪念,她们将一只手搭在青楼的栏杆上,用另一只手轻轻抚慰着文人的身与心。
而我所做的,只是穿越时空的重重迷雾,在诗词章句的缝隙之间,回想起那些被我们或历史所遗忘了的青楼、文人和女子们。
柳永:一生赢得是凄凉
一生赢得是凄凉。追前事、暗心伤。好天良夜,深屏香被,争忍变相忘。王孙动是经年去,贪迷恋、有何长。万种千般,把伊情分,颠倒尽猜量。(《少年游》)
柳永写此词的时候早已不是少年,而在人生江湖上游走一遭之后,他似乎才找到真正的知音。“一生赢得是凄凉”,是指那些青楼之上的女子么?在我读来,更像是对镜自怜、回首一生的深沉感喟吧!
柳永,初名三变,字景庄,后改名永,字耆卿,崇安(今福建武夷山市)人。仁宗景祐元年(1034年)进士,先后做过睦州团练推官、馀杭县令、晓风盐场(在今浙江定海县)监和泗州判官等地方官。后官至屯田员外郎,故世称“柳屯田”。这些文学史上或传记里经过考证并记载的东西,仿佛今日名片上某些虚张声势的头衔,其实只不过是些浮名罢了,远比不得他的词作更让人记忆深刻。古往今来,若以官职尊卑衡量传世与否,柳永恐怕是最没戏的一个,幸好他还有一技之长,那就是填词。其实,这也是一项很不容易的手艺活,在其时,词风兴盛,填词者绝不在少数,要争得一席之地,凭实力,而不是凭政治地位,其难度可想而知。在仕途之上,在宦游之中,在青楼之内,柳永在经历了三次人生蜕变之后,方才由“青(楼)史”转而进入文学史,而这样的过程,耗费了他并不漫长的一生。先说说仕途吧。柳永自然不如欧阳修那样会考试,更无法体味到白居易“十年之间,三登科第”的春风得意,他品尝得最多的是落榜的苦痛和不甘。看看他早年进士考试落榜后写的《鹤冲天》就知道了:
黄金榜上,偶失龙头望。明代暂遗贤,如何向。未遂风云便,争不恣狂荡。何须论得丧。才子词人,自是白衣卿相。
烟花巷陌,依约丹青屏障。幸有意中人,堪寻访。且恁偎红翠,风流事、平生畅。青春都一饷。忍把浮名,换了浅斟低唱。
与今天的许多落榜考生的心态不同的是,他的愤懑不平,他的叛逆反抗精神和狂放不羁的个性更加强烈。然而有意思的是,“复读”之后的柳永因为这首词而再次名落孙山。宋人吴曾《能改斋曼录》卷十六有记载:“仁宗留意儒雅,务本向道,深斥浮艳虚华之文。初,进士柳三变好为淫冶讴歌之曲,传播四方,尝有《鹤冲天》词云:4忍把浮名,换了低吟浅唱?’及临轩放榜,特落之,曰:‘且去浅斟低吟,何要浮名!’景祐元年方及第,后改名永,方得磨勘转官”。由是很不得志,平日里与擐子纵游倡馆酒楼间,无复检约,自称云:“奉旨填词柳三变”。青楼,美酒,未必能抚慰其身心的苦闷,自嘲,放纵,也未必能化解内心的不平和伤痛。仕途之上注定是不会有他的归宿的,不过此时的柳永没有也不可能想得那么遥远,反正自己正风流俊迈,有的是潇洒的闲情雅致,更何况我还有“善为歌辞”、博取声名的本事,有那么多慕名忠实的“粉丝”,而且大都是美丽动人的歌妓倡伶,即使是让我拿青春赌明天又有何妨呢?所以,干脆打着皇帝的旗号,“居京华,暇日遍游妓馆。所至,妓者爱其词名,能移宫换羽,一经品题,声价十倍。妓者多以金物赠之。”(宋罗烨《醉翁谈录》丙集卷二)于是,烟花巷陌里,青楼之上,觥觞之间,各取所需,热闹异常。“热闹是她们的,我什么也没有”,不知身在其中的柳永是否有如此落寞的一瞬?而青楼就像是供人歇脚换马的驿站,天一亮,旅人背了包袱,骑上马或套好马车,继续上路,留下的是那些慵懒的身体,慢腾腾地梳妆打扮,从窗户里斜出半个身子,就像九百年后沈从文在等待有情的公子,或是灯火辉煌的夜晚。
柳永大半生就是这样的羁旅行役之人,奔波在这样明明暗暗的路上,为稻粱谋,为官职谋,他称之为“未名未禄”的宦游。宦游路上,拜访当时的权臣晏殊是必然的,然而,关于柳永和晏殊的那次历史性会面,有籍可查的很少。宋张舜民《画墁录》卷一存寥寥几句:
柳三变既以词仵仁庙,吏部不放改官。三变不能堪,诣政府。晏公(殊)曰:“贤俊作曲子么?”三变曰:“只如相公亦作曲子。”公曰:“殊虽作曲子,不曾道‘彩线慵拈伴伊坐’。”柳遂退。
同是作曲子之人,在词坛也都是有头有脸的人物,又是第一次见面,年龄相仿,按理二人惺惺相惜、秉烛夜谈才是,却不想这是谁都没有料到的一次非常尴尬的会面。我没有料到,柳永肯定也没料到,否则即使再“不能堪”,这个“白衣卿相”也不会低头去找“政府”的。我甚至猜测,他原以为晏公与自己有着志同道合的爱好,沟通起来一定很方便,说不定晏公就会念在自己多年艰难的境遇和“才子词人”的分上,放个一官半职。看他的回答就知道当时他是多么谨慎,卑微,甚至隐藏着对晏公的敬慕和与之交好的愿望。我不得不说柳永是极其单纯的,他不知道自己因为“词仵仁庙”早已上了“政府”的黑名单,而“政府”官员与自己是志同道不同,“道不同则不相为谋”,所以晏公的话音未落,那上好的青瓷茶杯尚未端起,柳永便自觉地退了出来,而我分明感觉到他内心的愤懑、屈辱、无奈甚至绝望,这些创痛是他那慢慢退出的身影所无法遮掩的。
我只是很奇怪:对一个身心满是伤痕且前来拜谒自己的词人,晏殊为何要暗藏讥讽,出口伤人呢?读晏殊词,“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浣溪沙》),想必也是个多情之人;再看他的经历,以神童荐于朝廷,赐同进士出身,累官至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兼枢密使,想必也是个极聪慧之人;欧阳修等都蒙他的举荐而仕途畅达,想必也是一个举贤用能之人。然而,柳永来了,其时身为吏部侍郎的他却明知故问,“贤俊作曲子么?”这不像是关切的问询,倒更像是代表“政府”对“以词仵仁庙”者的旁敲侧击,兼答“吏部不放改官”的正当缘由。更让人匪夷所思的是,他说自己虽然作曲子,却“不曾道‘彩线慵拈伴伊坐’”,这句话是值得细细琢磨的。晏殊的话外之意自然是责难柳永这样坦率的、无所顾忌的、与传统礼教不相容的表露,“要写女子思夫而忧愁苦闷,你不妨看看我写的《鹊踏枝》,‘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多含蓄,多有韵味!”这当然是他不好意思说出口的心里话,但我能在字里行间猜想到,柳永再单纯,也应该能听出这样的话外之音吧。晏殊的政治立场决定了这样的认识,是情理之中的一种排斥,无可厚非,然而,这其中有没有“文人相轻”的隐秘心理呢?我不敢妄加臆测。文人与文人之间,历来就是那么微妙,谁又能说得清呢?
总之,身后的庙堂在黄昏里缓缓隐去,柳永终于明白了:“退出来”才是最明智的抉择,而自己最好的归宿,其实并不在这里,而是在“有井水”有青楼的地方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