值得庆幸的是,房间是朝南的,并不缺乏阳光,雨水也和这个城市郊区的灰尘一样丰盛。每天早晨醒来,别人是“推开窗户,呼吸新鲜空气”,而我是拉开一扇后门,迎接阳光或风雨的洗礼。仔细想一想,便觉得推开窗户的动作都变得难能可贵了。一扇窗户,清晨,朝两个方向打幵,夜晚,向一个中心合拢,仿佛每天只开一次的花朵。可又有谁注意这样的无声的花朵呢?城里的窗户,已很少有镶着六块玻璃且有着窗棂的了,大都变成铝合金的活动门窗,只有左右的拉动,一半一半地打开,“推”的动作一下成为了过去的惯性。窗户也变得越来越大了,整堵墙都可以设计为一面壮观的窗户,玻璃是磨砂的,有着淡雅的印花或水墨风景,反射着太阳的光芒,将雪白的四壁映衬得多么生机盎然,充满家的温馨。然而现在,没有了窗户的点缀,总感觉好像缺少了伴郎的婚礼,婚礼和生活都会循规蹈矩地进行下去,只是会有些许的遗憾吧。
其实,遗憾和雨水一样是不会长久的。当我发现越来越多的居民为防盗煞费心思的时候,我倒理所当然地心安起来。看看现在的窗户吧,被坚不可摧似的防盗网包裹得结结实实的,远远望去,一扇扇防盗窗就像是一个个鸟笼,悬挂在城市的大街小巷。你若想欣赏窗外的景色,就先欣赏防盗网的钢筋铁骨吧。
我不知道是谁第一个在墙上凿开一个洞而衍变为一扇窗的,而我总记得一篇小说中一间病室里的那个靠窗的病人,他总是能看见令人赏心悦目的景象,一个美丽的公园,一汪春天的湖水,一群快乐的人们,一对对恋爱中的情侣,如此等等。而当听他讲述这些的另一位病人最后靠近这扇窗户的时候,只是看见光秃秃的一堵墙而已,或许,他还看见了自己那颗潜藏的阴暗的心吧。
谁必将看见窗外精彩的世界?被父母锁在家中的我,不也曾多少次地趴在桌上朝窗外张望,我向每一个经过我窗前的人或者小动物问好,并亲切召唤,可惜没有谁在意一个孩子渴望的声音。许多梦想就这样湮没在一扇窗户背后。此时此刻,在没有窗户的房间里,我更加怀念乡下夜不闭户的日子。我痴痴地想:有一天,城市之中,夜不闭窗也是可以实现的吧。
让窗户就这样随心所欲地开着吧!
空场上
都走在慵懒的风里,都静止在阳光的空场上。独轮车,沙,搅拌机,石子,以及工棚,在黄昏到来之前,秩序还是如此,各就各位。变化的,唯有这些静物的影子,仿佛它们的生命,一点比一点短下去。
玻璃刚刚被装上,涂满了一些胡乱的白石灰的印记,然而,细细看去,却又好像某种新奇的符号,或者某种有意味的形式。我知道,这是提醒过往的人玻璃的存在。谁会平白地与空气产生碰撞?在一面面貌似虚无的玻璃面前,每个人都有与另一个自己碰撞的机会,尤其是一个人在一个落寞且光线模糊的夜晚。
三三两两的民工开始出现,并点缀在空场上三三两两的角落处。其中的一个在刮地砖上残留的水泥或石灰的印痕。他几乎整个身子都伏在地上。一把小铲子,在他的手里,多么灵动。他干得很细致。与此同时,他的后背上也呈现出不规则的印痕来。
从拐角的地方走来的是两个戴帽的男人,他们一前一后,亦步亦趋,两人中间有一截卷尺,悬空着。自然的,我想起在乡下常见的这样走路的两个人来,不同的是,走在后面的必然是个瞎子,他是受人尊敬或唾骂的算命先生,而在两人中间联结的往往是一根细长的竹棍,已磨得十分光滑。两个戴帽的男人也蹲下身去,测量下水道的长度,或是与建筑物之间的距离。我无法看清潜在的下水道的长度,我也并不关心,只要它是正直的,通融的,就行了。一转眼,他们就离去了。
石子在那个叼烟男人的手中多么听话,一下一下被抛进搅拌机以及独轮车里。他先弯下膝去,再弯下腰去,横握的铁锹,一上一下,石子便扬在空中。漂亮的弧线。接下来飞起的是沙。他的整套动作干净,快捷,然而,却没有感情。唯有最后一个收束的动作,分外有力:他将铁锹当标枪一样高高举起,再用力一掷,铁锹便深深地插进沙堆里,只剩下木柄,细长的,也是分外的光滑。
工棚里终于有了动静,走出一个趿着拖鞋的男人来,首如飞蓬,刚刚睡醒的样子。他东倒西歪地走到工棚边的水龙头旁。拧开,接了一杯水,很响地漱了口,又一杯,一口气喝了下去。他伸出脚去,左脚,然后是右脚,如此两次。一切都好像是凭着感觉在进行。我不知道他的眼睛是否已经睁开,我只注意到他的工作服上背负着模糊不清的几个字,隐约的有“塑钢”两字,也是泛白的,像水。
在这个过程中,那个埋头刮地的男人干完了活,脱了上衣,斜倚在墙上,像是睡了。可过了一会儿,他索性躺倒在刚刚刮过的地面上。等搅拌机轰鸣起来的时候,再一看,他竟消失了。
其实,我很清楚,他们暂时是不会消失的,等到空场上所有的沙石砖块都消失了之后,他们才有可能从这个空场转移到另一个相似的空场上去的。而所有的空场,又都有着大致相同的隐性的规则:空场上是没有女人的,她们在工棚的最深处,或是我根本无法看见的地方。这里是男人的世界。所有的事物,在天黑之前,都拥有自己的性别,都已按部就班地发出了自己的声音,只可惜站在楼上高处俯视的我,分辨不清,无法听见。
野芹
草还是冬天残留的颜色,枯黄。而这重重叠叠的枯黄之下,谁会想到那大片大片的野芹将短小的根埋进我们无法看见的废弃的暗沟里,而将嫩绿的茎叶显露出来,绵延不绝。
其实这里只是一块等待开垦的荒地,以前是动植物的乐园,在草窠里甚至还可找到曾经作为菜地的影子。我也曾在一篇文章中描述过这里,那时还没有完全荒弃,到处生长着绿色,枸杞,雏菊,还有隐藏在凹地里不知是谁种下的青菜。如今,这里成为名副其实的野地,长满杂草,或是似水芹这样的野菜,无人问津,已经很久了。
突然就有一天,一位女教师无意中发现这大片大片的绿色就是野芹,便摘了好些回去,炒了吃,比水芹更香,味道似乎也更好,说给他人听,就很快传开了。第二天,晶就领了我来到这里。
我很奇怪,这里是我天天路过的地方,然而我却从未注意到它们的存在,我一直以为它们只是春天里萌发的青草,绿油油的,钻出地面,就仿佛我小学时学过的《春》中所描写的那样,“欣欣然睁开了眼”。或者干脆把它们当成我家乡田野里生长的一种俗名叫“小鸡草”的植物,那时候的我常常提着篮子摘回满满一篮,母亲剁碎了,撒给小鸡们吃的。我根本没有想过它们是我们也可以吃的很好的野菜。或许,我们是真的离野菜已经很遥远了。
晶蹲在那里,很认真地将它们一根一根地拔起,根其实是白色的,与绿和枯黄形成醒目的对比。晶最喜欢做这样的事,无拘无束,仿佛是在自家的菜地里,随意且心满意足。我也蹲下来,仿照她的样子,伸出手去,一直伸到被杂草覆盖的深处,野芹的根部,轻轻一使劲,便拔起了一根,根须上还连着泥水,拂了去,握在手里,凉凉的,嫩嫩的。很快,我的手里便聚拢了一大把,放进塑料袋里,晶已摘了许多了。
过路的人有停下来看着我们,我告诉他们,是野芹,可以吃的,他们笑了笑,就走开了。或许他们有更重要的事去做,或者觉得菜市上买来的水芹才更新鲜更好吃吧。我们依然旁若无人地蹲在那里,一根一根耐心地拔。
从远处看,我们仿佛完全融入野地了,就像两棵相依为命又心照不宣的野芹。
桃园
桃园并没有桃。准确地说,现在,已没有桃园。
两年后的五月,我再次见到桃园的时候,它已变成了一个巨大的凹坑,仿佛外星人的飞碟光临之后的遗址。没有一棵桃树,甚至没有一颗桃核。只有杂草,枯叶,破碎的泥土。“桃源望断无寻处”,是桃源,还是桃园?我禁不住恍惚起来。它消失了,消失得如此彻底,我甚至怀疑这里是否曾有过这样的一处桃园。惊诧,黯然,失落,疑惑,瞬间席卷了乘兴而来的我。
站在凹坑的边缘,我看起来是否更像一棵幸免于难的桃树?桃园的主人姓高,桃园的地被征用了,用来建设新城,桃园搬到别处去了,这是那个扛着锄头准备下地的老婆婆告诉我的。搬到哪里去了呢?我问。她没有回答,她只是望了望那巨大的凹坑,那眼神比那坑更深。
我感觉自己无端地就陷在了那坑里。如果有合适的阳光,雨水,以及肥料,或许我也能扎下根来,开出粉红的花,结出毛茸茸的硕果来吧。当然这只是一厢情愿的异想,只是更显出曾经的怀念罢了。
怀念也是个巨大的凹坑,像碗,盛满虚空的怅惘,或是甜蜜的幸福。那年五月,我带着她第一次来到这里,采摘鲜桃。桃儿们一个个立在枝头叶下,红了尖儿,四面八方诱惑着我们。和园主打声招呼,我们马上就退化成两只返璞归真的猴儿,忽左忽右,上蹿下跳,尖叫着相互招引,在树林里肆意穿梭。桃园很大,桃儿很多,所以免不了顾此失彼,喜大厌小,半天下来,也只摘了十来斤。其时,园主并不跟着,只说不要压坏了枝,不要摘了幼小的桃,便和几个人远远地抽烟,闲聊。那个时候的桃园,真的像一处难得的乐土,无须匆忙,纷争,计较,只须安然,从容,自然而然,信步游走。然而,那是第一次畅快的林间旅行,却也是最后的!
看见空手而归的我,妻子似乎有些失望。我笑着摸了摸她高高凸起的肚子,突然就有了个奇怪的念想:“桃园”是不是搬到这里来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