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作了六十多首羁旅行役之词后,再次将生命与情感寄于青褛的柳永,已然拋却了曾经的满腹心事,而把那些追求、挫折、矛盾、苦闷、辛酸、失意的复杂心态都转化为不堪回首的回忆,从此专心致志于饮酒填词,俨然一个混迹于歌楼妓馆的“都市浪子”形象,不过这倒真的成就了这位“白衣卿相”。没有谁能比他更了解那些生活在社会底层的歌妓和市民大众的日常生活和心态,也没有哪位词人像他那样游戏一般创用了一百多个词调,更没有人像他那样为迎合、满足市民大众甚至青楼女子们的审美需要,而一改文人词的创作路数,变“雅”为“俗”。我不知道他的内心是否也会为自己的“堕落”而感到愧疚,上而不能,转而求下,在“浅斟低唱”的优雅和自适里,或许也暗藏着无尽的哀伤吧!正如他所表现的那些所被遗弃的或失恋的平民女子的痛苦心声,配合着歌妓们哀婉动人的新声曲调演唱,实在是能打动人心的:万恨千愁,将年少、衷肠牵系。残梦断、酒醒孤馆,夜长无味。可惜许枕前多少意,到如今两总无始终。独自个、赢得不成眠,成憔悴。添伤感,将何计。空只恁,厌厌地。无人处思量,几度垂泪。不会得都来些子事,甚恁底死难摈弃。待到头、终久问伊看,如何是。(《满江红》)当歌妓们在茶坊酒馆、勾栏瓦肆里为市民大众唱起这些曲词的时候,当听众闹哄哄地拍掌叫好的时候,我们的柳永感受到的是被民间接纳认可的喜悦,还是曲高和寡的悲凉呢?“浅近卑俗,自成一体”(王灼《碧鸡漫志》),本是俗词,却并非个个俗人都能赏得其中的趣味,就好像对待那些青楼女子们,狎戏玩弄者多,而相知相赏者却少矣。
世间尤物意中人,轻细好腰身。香帏睡起,发妆酒酽,红脸杏花春。娇多爱把齐纨扇,和笑掩朱唇。心性温柔,品流详雅,不称在风尘。(《少年游》)已受君恩顾,好与花为主。万里丹霄,何妨携手同归去。永弃却、烟花伴侣。免教人见妾,朝云暮雨。(《迷仙引》)
作为特殊群体的歌妓,何曾得到过如此真情的赞美、眷顾和同情?柳永以平等之心,深入到她们的内心世界,为她们诉说心中的苦闷幽怨,真切地表现她们的命运,在词史上,恐怕是第一次。前事难追,暗自心伤,他在吟唱她们的不幸和凄凉,又何尝不是借他人之酒杯浇自己心中之块垒?
宋仁宗皇祐五年,六十六岁的柳永安然死去,当然关于他的死有多种说法,我无意于去考证,逝者已逝,文字长留,这便足矣。据说,他“死之日,家无余财,群妓合金葬之于南门外。每春月上冢,谓之‘吊柳七’”(祝穆《方舆胜览》),那些曾经唱着他的词心有戚戚的歌妓们,是否会在他的坟前再次哀怨地唱起,“心性温柔,品流详雅,不称在风尘”?这或许是对他一生最好的肯定与总结,死后的怀念有时比生前的喧哗更难能可贵吧!然而,谁能又与他“携手归去”,做一对“烟花伴侣”呢?唯有青楼的废墟,无尽的凄凉罢。
杜牧:十年一觉扬州梦
落魄江湖载酒行,楚腰纤细掌中轻。十年一觉扬州梦,赢得青楼薄幸名。(杜牧《谴怀》)
杜牧的青楼美梦似乎格外漫长,或许他根本就不想或不愿醒来,“十年一觉”,在他最擅长的咏史诗里,其实只是短暂的一瞬而已,如“千里莺啼般,缥渺,易碎。人在江湖,很多时候只能一个人载酒而行,如果有伴,也是那些楚腰纤细似能在掌中轻盈舞蹈的女子们,看得见的是人声鼎沸的风流,看不见的却是一个人沉重的落魄吧!
烟花三月的扬州,是孟浩然、李白们都心驰神往的地方,而文人杜牧的足迹更是踏遍扬州大大小小的青楼,宿醉不归。以至于淮南节度使牛僧孺不放心,暗中派人保护。有一日,杜牧调任回京,牛僧孺劝他切莫“风情不节”,并且拿出兵卒们发回的满满一箧平安帖,杜牧见此,又愧又羞。这应是实有其事的。自古文人多风流,而像杜牧这样风流得别具一格、无所顾忌、声名远播而非声名狼藉的文人,却是其他文人尤其是“伪文人”难以效仿的。究其根底,或许正在于他的满腹才华吧。对于少负盛名的杜牧来说,其实功名之事一直是举重若轻的,家学的熏陶,加上自身敏而好学,科举考试自不在话下,一篇《阿房宫赋》不仅传诵于文士之间,更让太学博士吴武陵击掌称好,甚至主动跑去向主考官登门直荐,进士便轻而易举般地得了。试想几百年后的蒲松龄,为功名考得两鬓苍苍,一无所获,得了满肚子的愤懑和不合时宜,不得已才退而著书,写写神仙鬼怪的小说,而设若他的仕途真如杜牧般顺利,又恐怕见不到《聊斋志异》的诞生吧,如此想来,杜牧的悲哀其实便是从这春风得意里就已开始了罢。
“长空澹澹孤鸟没,万古消沉向此中。看取汉家何事业,五陵无树起秋风”(杜牧《登乐游原》),“驱车登古原,向晚意不适。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李商隐《登乐游原》),曾经盛大煊赫的西汉王朝,如今只剩下荒陵残冢,杜牧眼中所见、心中所叹,和比他小九岁的李商隐所见所叹竟是如此的一致。乐游原,注定是一个让诗人伤心的地方,晚唐的日落也注定是无可挽回的必然。“乐游原上清秋节”(李白《忆秦娥》),曾经的繁华和盛世之音,已无法听见,只有无端而起的秋风,将所有崇高之理想、远大之抱负吹得格外冰凉。自幼熟读史书的杜牧,肯定是在历史的余音里听到了大厦崩塌之前的破裂声,和杜甫或所有欲建功立业的知识分子一样,他放下“治乱兴亡之迹,财赋兵甲之事”(《上李中丞书》)的经世致用之学,在内忧外患的动荡衰败之中,将一腔悲愤交于酒肆,将报国之身交于青楼。于是,美酒,佳人,顺理成章地成了疗伤祛痛的良药。青楼,再一次接纳了一个文人的投靠。
佳人在旁,美酒在握,这样的及时行乐的姿态被无数的文人演绎,风雅和快意似乎是有的,却也难以遮蔽满腔的无奈与黯淡。饮酒的人其实都明白,酒,从来都无法浇灭愁绪,只会让愁绪疯长,旧恨之上更添新愁而已,可即使是片刻的麻醉与沉沦,都仿佛可以获得难得的忘却的轻松。杜牧的醉意应该还没有达到阮籍那样的程度,“穷途之哭”的阮籍是悲伤至极的,可人们只会效仿他嗜酒狂荡的行为,而又有几人能体味他心中的隐痛?杜牧也做不到阮籍那样的“口不臧否人物”,他总会忍不住发几句牢骚,关乎历史,或关乎历史上的那些有头有脸的人物。比如人们熟知的《过华清宫》,“长安回望绣成堆,山顶千门次第开。一骑红尘妃子笑,无人知是荔枝来。”讽刺和嘲笑的意味是显而易见的,可人们似乎更喜欢白居易的《长恨歌》,喜欢唐明皇与杨贵妃那么深情那么动人的爱恋,对于历史,尤其是民间流传的历史,戏说往往比正说更有意思也更深得人心吧。然而他终究是学不来如今人一般的戏说,比如他夜泊秦淮,美景如画,歌舞升平,冥冥之间,听见的却是亡国之音。“烟笼寒水月笼沙,夜泊秦淮近酒家。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泊秦淮》)秦淮月夜,扑朔迷离,酒家夜市繁荣,弦歌处处,而世风日下,花天酒地歌舞沉迷已成风气,商女只知清讴娱客,岂知前朝亡国之鉴?诗之警策之处在“不知”与“犹唱”的对比。诗人以冷眼看时事,以醒目观醉者,以历史讽现实:多少王朝的衰败,就是这样在人们醉生梦死、无忧无虑的享乐声中不知不觉地酿成的。人们脚下的金陵古城,就曾见证过多少这样的亡国故事啊!公元2007年10月的某个下午,当我站在秦淮河畔,眺望着“秦淮人家”的巨大题字,抚摩着人工修缮的雕栏舟船,浏览着“秦淮八艳”的浮雕,身旁游人如织,笑语喧哗,四下里逡巡,却再难找寻到千年前那个满心隐忧的诗人,灯笼的红光映衬着他俊朗的面孔,而他的眼里是漂浮于水上的靡靡之音。或许是因为那时他正身处晚唐的深夜,切身感受到日出前阵阵深寒仿佛从水从沙里穿透而来,而我则浸润在千年后阳光灿烂中,且还只是个无关紧要的一过客,一游人吧。
说得离青楼似乎远了,就此打住吧。其实除了咏史,杜牧有名的几首绝句大半都是歌咏青楼妓女的,比如《张好好诗》、《赠别》等。杜牧于大和三年(829年)在洪州江西观察使沈传师幕中任职时初识歌妓好好,七年后,他以监察御史分司东都,在洛阳重见好好。感旧伤怀,感慨万千,杜牧忍不住流下热泪,写成了《张好好诗》这道短歌:
君为豫章姝,十三才有佘;翠茁凤生尾,丹叶莲含跗。高阁倚天半,章江联碧虚;此地试君唱,特使华筵铺。主公顾四座,始讶来踟蹰。吴娃起引赞,低回映长裾。双鬟可高下,才过青罗襦。盼盼乍垂袖,一声雏凤呼。繁弦迸关纽,塞管裂圆芦;众音不能逐,袅袅穿云衢。主公再三叹,谓言天下殊。赠之天马锦,副以水犀梳。龙沙看秋浪,明月游东湖。自此每相见,三曰已为疏。玉质随月落,艳态逐春舒;绛唇渐轻巧,云步转虚徐。旌旆忽东下,笙歌随釉舻。霜凋谢楼树,沙暖句溪蒲;身外任尘土,樽前极欢娱。飘然集仙客,讽赋欺相如。聘之碧瑶佩,载以紫云车。洞闭水声远,月高蟾影孤。尔来未几岁,散尽高阳徒。洛城重相见,绰绰为当垆。怪我苦何事,少年垂白须。朋游今在否?落拓更能无?门馆恸哭后,水云秋景初。斜日挂衰柳,凉风生座隅。洒尽满衿泪,短歌聊一书。
美貌如花、艳惊四座的好好,有着多么美妙的玉质、艳态、绛唇、云步,而七岁之后,洛阳重见,曾经的少年已是白须飘飘,曾经的好好已是妾身,今昔对比之中,斜日衰柳,凉风习习,不觉心痛神痴,泪落满衿,为好好,也是为自己吧,就好似江洲司马为琵琶女而青衫湿透一样。虽然淡漠了对历史、现实的反思与感喟,却沉淀了诚挚的情感与怀念,更让人想见杜牧情深心柔、风流儒雅的另一面。“雄姿英发”的杜牧注定也是一个Romantic的文人,无论是在扬州、洪州,还是在黄州、池州、睦州、湖州,关于他的浪漫史似乎也与他的诗歌一样风华流美而又神韵疏朗,气势豪宕而又精致婉约。比如在宣州幕下任书记时,听说湖州美女如云,便到湖州游玩。湖州刺史崔君素知杜牧诗名,盛情款待。他把本州所有名妓唤来,供他任意挑选。又专门为其举行了一次赛船水戏,引得全城仕女都出来观看,杜牧却没有相中任何一位。后来也巧,他遇见一老妪带的十来岁的小姑娘,上下一打量,认为将来必成绝色佳人。于是,送予老妪一些财帛作为定聘礼金,约定十年之内他必来当湖州剌史,到时再行迎娶,若十年不来,姑娘自可另嫁。后来,杜牧果然当了湖州刺史,然而时已过了14年。杜牧一到任就四处寻找那姑娘,才知她三年前已嫁他人,还有了两个小孩。自己失约,徒叹奈何。只好作《怅诗》云:
自是寻春去较迟,不须惆怅怨芳时。
狂风落尽深红色,绿叶成阴子满枝。
果然是别具一格的风流!狂荡与多情,惆怅与无奈,遗憾与痴怨,成为“雄姿英发”的别样注脚。这样的怅惘似乎与“门馆恸哭后,水云秋景初”的感伤是如出一辙的。可转念一想,对那个如今“子满枝”的女子来说,是否做一个普通的母亲比作一个风流诗人的妻子更能体味到幸福呢?或许正是这样不圆满的缺憾才使得杜牧没有跌进才子佳人的旧俗模式之中,才显出他风流之中尚未泯灭的那份清醒,提领着他不至于在“寻春”中堕落,不至于在“狂风”里迷路,也不至于流连青楼而不知自返,而灵与肉的矛盾,历来都仿佛火与冰的碰撞,不是彼此征服就是彼此融化,无论怎样,都少不了烙上疼痛的印痕。
幸好,杜牧没有和诗歌失约,否则我也就不会在这里谈论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