持续阴绵的雨,冲洗着城市的天空和道路,和往年的岁末极为相似,于是我料想这样的情境也一直会延续进新年,就像按照惯性不停旋转的陀螺一样。而我期待的雪还没有来,也不知何时会来。
因为期待,所以怀念。怀念中的雪,比真的所见更显得白,且充满家乡温暖的味道。比如某个冬日的清晨,我极不情愿地爬起身,睡眼蒙昽,朝窗外漫不经心地一望,便发觉外面的世界格外明亮,一层洁白覆盖着后院的墙头,一只灰黑色的猫慢悠悠地在上面踱来踱去,我连忙跳下床,凑到窗户边,抹去水汽,果然是下雪了,还依然在下!对面人家的屋顶上、门前的树上、地上都落了厚厚的一层,还没有人的脚印,一切都是崭新的。打开后院的门,屋檐下已垂下了一排长长短短的冰旒旒,掰下一根来,握在手里,冰凉滑润。斜挎着书包的我,也不打伞,一步一个脚印,走在雪花飞扬的路上。我走得很慢,不是怕滑倒,而是经常回过头去,看自己的脚印是否保持清晰的直线。平日里那些懒得理会的景象,猪圈,牛棚,枯树,草垛,都不再是原先衰败的模样,一夜之间竟变得美好起来,生动起来,尤其是田野上,白茫茫一片,分不清田地与田埂,仿佛完整的一块;远处的山峰,也隐没在一望无际似的白色里,成了名副其实的雪山。只有零星的像我一样的人,躬身在这白描的画面里行走,走了很久,却还是走不出这巨大的背景。池塘已结了厚厚一层冰,扔一块大石头,竟纹丝不动。有胆大的同学走上去,一直走到对面去,向我招手,于是我也小心翼翼地踏上去,一点一点挪动,欣喜而恐惧。一连几天,雪,都是我们共同的话题,都是我们游戏的全部,都是我们课上心不在焉、课下兴高采烈的理由。直到所有的雪都融化成水,脚印消失,代之以泥泞的道路,我们的欢乐才暂时停顿,既而转变为新的期盼,期盼下一场雪早点从天而降。在童年与青年之间,是无法忘却的青涩,也是无法弥合的空隙,仿佛雪的空白,纯净,无可挽回。至今怀念一九九七年的那第一场雪,我一想起那夜的情景,就不免心潮澎湃。那夜的雪下得很大,仿佛是为了纪念我高中生涯的即将结束。我们四人,Y,J,R和我,静静地围坐在教室的一个角落里,互相看着,或者望向窗外,窗外是朦朦胧胧的昏暗和阴冷的校园。那是难忘的一夜。热热闹闹的元旦晚会刚刚结束,只留下满地的瓜皮纸屑,五颜六色的彩带和气球,仿佛还充满着没有散尽的喜气。我们点燃最后一支蜡烛,烛光映照着四张年轻而迷惘的面孔,八目相对,又都保持着心照不宣的沉默。而在我们的沉默之外,晶莹的雪花却在无声地落下,落在窗台上,落在光秃秃的树丫上。下雪了,我说。我们都不约而同地望向窗外。摇曳的烛光下,我无法看清她们的眼神和表情。我猜想,那也是模糊而昏暗的,仿佛此刻屋外的天空。雪整整下了一夜,我们也默默地端坐了一夜。
两个月后,冰冻还未消融,Y就和他的男友一道悄悄地离开了校园,甚至没有和我们道别。据说他们去了沿海打工。而有一天,在这个城市的街头,我遇到一个酷似Y的女人,我不敢确认,就在我踌躇之间,我们擦肩而过。七个月后,J和R高考都落了榜,J去了南京,后来还给我寄来一封信,说她在那边的一家公司上班,钱很少,活却很多。再后来,便没了消息。而乐观的R选择了补习,在那间四面透风的教室里又待了两年,后来终于考上了中国科技大学,在大学的校园里,她更像一只快乐的天鹅,将茫然和痛楚都遗留在过去。又听说她恋爱了,工作了,我不得而知。
人生到处知何似,应似飞鸿踏雪泥。十年时光,就这样无声无息地过去,即使再大的雪也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只剩下我,栖身于皖南的一所高校里,写下怀念她们的文字。我痴痴地想:现在,她们是否也和我一样,还怀念那场纷纷扬扬的雪,怀念那个遥远而迷茫的夜?
记忆中的雪总在沸沸扬扬地下着,越来越大,像一群又一群舞蹈的精灵,在天空翩翩旋转。没有谁可以预料雪何期而至,没有谁可以阻挡它的步伐,也没有谁可以阻止我如梦似雪的怀念。
巷道
这是一条破旧的巷道,很窄也很老。
我从这里走过,我父亲从这里走过,我爷爷也从这里走过。
巷道的两旁是两户人家的后院,两两相对,这夹缝便是巷道。
一边的院墙上被安置了许多倒立的啤酒瓶颈,尖尖的一端朝向天空,也朝向胆敢越墙一步者。我就是被这闪売的玻璃逼在墙外的,面对墙内满树的石榴和红枣而望而却步,馋涎欲滴。我很是羡慕那一群无家可归的小猫或小狗,能自由地从狭小的墙洞里钻进钻出,在树下捡食被风雨打落或烂掉的果实。当然,院子的主人——一位上了年纪但精神挺好的老太太,有时也会很友善地邀我们到她院子里,参观她精心侍弄的盆景和果树。这一般是在夏季八月,枣和石榴都成形的时候。所以,我们也乐意一边听她唠叨家常,一边眼瞅着树上高高的果实。老太太讲得累了,就从里屋捧出几把红枣来,分给望眼欲穿的我们,于是,我们很快抢了枣一哄而散,哪管她在后面又絮叨些什么。
如果说巷道的这一边还能勾起我对美好童年的追忆,那巷道的另一边给我的印象则要淡漠许多,只记得红砖的墙头长年晾晒着些干瘪的黄豆、喂猪的豆渣或五颜六色的婴孩的尿布。
很久以前,我的目光总是情不自禁地投向石榴花开的庭院,而很久以后,我又更多地关注起充满炊烟和尿布的平民生活来。
很多时候,在巷道里迎面碰上邻近的长辈,我只好紧贴着一侧的墙壁,微笑着低首问好;而当我碰到比我更小的孩子,他们却很快地从我的怀里蹦向巷道的另一头。无论怎样,我都身在前后两侧的中间。这其实是一种非常艰难而尴尬的处境。
这窄窄的巷道,仿佛相片与相片的缝隙,而每次我从这缝隙中穿过都会有一种如释重担、摆脱压抑的感觉。我想那是呼吸的自由,思想的自由吧。可如此想的时候,又觉得很对不起在这条巷道里生活了一辈子的父亲、爷爷和可爱的乡里乡亲们。长久地行走在巷道或类似巷道的通道里,会产生莫名的对生存的恐惧和被挤压的无形力。也正因为如此,每次站在巷道的这一头望着另一头,我都会禁不住全身颤抖,尤其是在黑漆漆的夜晚,这窄窄幽深的巷道,无疑是一个巨大的考验。
对于我,甚至于对每个生活着的人来说,走过去,还是退回来,都是一个难题。
风筝
五月,一只孤单的风筝挂在电线上,就是我现在抬头看到的那只红蜻蜓。
三条黑黑的高压线穿过我头顶的枝枝丫,也穿过空气拧成的热流的缝隙,像三条被风压扁了的蛇,红蜻蜓就挣扎在它们中间,或许已死去多日了。我没有看到一滴血或是听到一声痛苦的呻吟,在我的目光攀缘得最高的地方,是天,蔚蓝的天,单纯得让你难以想起任何有关杀戮、残忍或是死亡的象征。
它为什么一直挂着?生存或死亡都有许多种姿势,无论是习惯了站着睡眠的麦子还是一辈子都背着包袱行走的蜗牛,都无可指责,所以也就不要有任何与人类自身相比而产生的某些奇怪的想法。因为,它一直挂在那里就是它的姿势,没有“为什么”。
生存就是这么残酷,或者可以说,死亡就是这么残酷。
假想是一个人挂在那里——当然这种想法有些恐怖,所以我说是“假想”,我们看到他的时候,第一感觉是:他死了!随之问:是自杀,还是他杀?之所以有如此的念头,是因为我们和他是同类;对待一只风筝我们很坦然,它不过是无生命的异类,“它的存在与我或许但也仅有一根线的联系”。
但我为什么一直盯着?
我可以注视许多美好的东西,譬如说草坪那边一对卿卿我我的男女,那至少会让我想起“幸福”、“希望”之类崇高的字眼,让我远离一些与死亡有关或无关的恶毒的思想。但我一直盯着它看,这是因为我是躺着的,它有机会吸引我的视线。但除了盯着,一直盯着,我不知道我思维的触角还能延伸到哪里。所以,在五月一个闷热的下午,我的一切关于电线上的一只红蜻蜓的思考都是徒劳的。
于是,我不再抬头看天,开始低头走路。
窗户
很久以来,我对门一直抱有极端的好感,无论站立门外还是身处门内,我都表现得非常冷静且心甘情愿。门,是阻挡的屏障,更是促使进入者稍作停顿的理由,推开一扇门,是需要提前做好准备的。而对于窗户,我则显得有些漫不经心,虽然我经常自觉或不自觉地向窗外眺望,却更在乎窗外我所看见的一切,或许是得鱼忘筌,窗户于我也就成了必然的遗忘。
直到我搬进这样的一间没有窗户的房间,我才发觉窗户存在的意义来。房间不大,只能容一人安身,撇开杂乱的东西,剩下的空间仅够一个人艰难呼吸。没有窗户,墙壁自然显得比往日看见的房间更加完整,像一个两头开洞的纸盒子,风的走向都是笔直的,不需要迂回。“从门到窗是七步,从窗到门也是七步”,我总记得这样的一句。然而现在,我只能写下这样的句子,“从前门到后门是七步,从后门到前门也是七步”,在我看来,这缺少的不仅仅是窗户,更是诗意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