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水丰盈,比雨水更充沛的是无边的黑暗,它从影子消失的地方漫过来,迅速收拢,那些被白日占据的地盘重新被黑夜收复,悄无声息地就换了人间。而这人间的冷暧仿佛从未开启的谎言,经不住猜测和追问。在曾经的日记里,我这样写道,“5月7日,入夏。报纸上的新闻告诉我昨日的温度,超出十年来的平均温度,然而并不代表今日,就好像满纸的新闻,娱乐,八卦,学术明星,体育,都在说着与我无关的事,热闹异常,却不代表世界的温度,反倒像报纸一样薄,渗透冰冷。没有谁对报上的新闻斤斤计较,所以在短暂地翻阅之后,它们成为我用来垫盒饭的最好的东西。”转眼间,夏去秋来,变化的不仅仅是温度,还有我们无法丈量的长度吧!
打发漫长黑夜的最好办法是朝窗外张望,你会发现黑夜里总亮着灯,而你也不是唯一醒着的孤独的人。路灯将黑夜分割成若干个区域,而灯光照不到的地方总暗藏生机,比如那个全神贯注在垃圾堆里翻捡垃圾的陌生人,戴着一顶安有探照灯的矿工帽,拿一根一头带铁钩的工具,弯腰将垃圾袋一袋一袋钩出来,然后埋头仔细寻找有用的东西,纸壳,废铁,易拉罐,酒瓶等,他用手将上面的污秽擦去,塞进麻袋里。他的身旁是一辆破旧的三轮车,堆满了鼓鼓囊囊的麻袋,那便是他今夜一路辛苦得到的巨大回报吧。我不知道这是他今晚翻捡的第几个垃圾箱,但我相信:他一定比环卫工人更熟悉每个小区的垃圾箱,在他的眼里甚至心里,这个城市就是由无数个大大小小形形色色的垃圾箱组成的吧。遗憾的是,他在明处,我在暗处,而我们的生活似乎相反,我的白天比他的夜晚轻松,而他的夜晚似乎比我的白天更有收获。
“秋分有雨来年丰”,收获的预兆总让人对这样的雨水充满感恩。乡下的棉花已经飘絮,稻子也已金黄,石榴缀满枝头,柿子也可以采摘了,无论是黑夜,还是白昼,我的乡下的亲人们都在忙碌着,菜地里,田野里,房前屋后,青的,黄的,红的,绿的,那看得见摸得着沉甸甸的收获才是真的收获吧!
而没有收获,难道也是一种收获?
禁不住细细揣摩这样的秋天,香味都在风中飘荡。骑车穿行于校园中,突然就闻到了桂花香。隐约的,缥渺的,沁人心脾。四下里寻找,原来道路两旁间隔着种了不少,只是在这个特定的季节之前,它们是静默的,就像四季常青的冬青,吸引不了谁的注意。现在不一样了,八月桂花遍地开,这个季节无疑是属于它们的,这样的香味也独属于它们!我的朋友陈东说“每个季节都是最美的”,于每个人来说仿佛也是如此,只是人们更多时候感觉到的好像不是这样,生活的艰难冷酷,一点点地遮蔽了那些曾经美好的东西,而那些过了保质期的日子,就趁机一点点地吞噬着我们的崇高和美好,把我们都雕刻成那个“小林”的模样。这样想下去,又不免堕入悲观的深渊,染上感伤的习气,与我在讲台上所高扬的审美和人性是格格不入的。求美向善是人的本性,而我一再的努力似乎便是在乡村和城市的夹缝中寻求到我所希望的美好的事物,比如这个长江中下游的小城,我所栖身的这所大学,比如那些寂静艳丽的睡莲,依依斜斜的杨柳,比如那图书馆下的湖水,鹅公山上的凉亭……都是美的!
第三天,天气很好,当我松弛自己的手指,注视此刻窗外的阳光,脱口而出的没有比这更简洁更万能的句子。在这个充满烟火、桂花、雨水和阳光的日子,在这个已经开始的不软不硬、忽明忽暗的季节,我等待的那个夜晚的陌生人还没有出现……
无风之树
比如现在,我的头顶,铁枝密布,黑与蓝合谋的分割,让我禁不住昂首景仰。没有风,时空仿佛停滞,静止之中仿佛更多了些崇高和静穆的意味。而即使此刻有风,我想也掀不起怎样的波澜,因为已没有一片可以摇晃的树叶,没有一根多余的丫枝,甚至也没有一只愿意停歇的鸟雀:一切显得凌乱却格外完整。
这是冬日里随处可见的树,繁华褪尽,像是一位阅经世事从此淡定从容的隐者,该放弃的都已放弃,该坚守的还在坚守。每一根枝丫都朝不同的方向伸展,都依然保持着春天的姿势,而枝枝蔓蔓之间,它们又彼此观望,彼此照顾,张牙舞爪,却又左右相顾,顺理成章:这才是一棵真正的树啊!
我曾见过许多貌合神离的树。每一根枝丫都有相近的起点,都朝风吹的方向埋头生长,久而久之,树干横斜,成为飞鸟或人的栖息,多年之后,整个身子倾斜下来,临水顾影,成为怪异的自恋者。终于有一天,无风无雨,只听得喀嚓一声,倒在水里,终有不能承受之重,让生命自然沉落。
我也曾见过各种奇形怪状的树,印象最深的,是有一年夏天在山东孔庙孔林里见到的那些近千年的松柏。它们的根扎得极深,在它们身旁你甚至可以感觉到向外延伸的无形张力和脉络。即使走出很远,却依然感觉走不出它们郁郁葱葱的身影。最让我惊奇的是在它们身上,离根约一尺的地方,几乎都结了一个巨大的树瘤,经无数游人抚摩之后,早已变得无比的光滑,温润,纹理依稀可见,仿佛是它们用一生的雨水、阳光、生命凝聚的精华。我把手放在上面,竟觉得无比冰凉,心绪辽远,似乎它们也习得了孔圣人的道似的,变得异常的温柔敦厚。曾记得杜甫有诗描绘诸葛庙里的松柏时写到,“霜皮溜雨四十围,黛色苍天二千尺”,竟遭到沈括的指责“四十围是径七尺,高二千尺,无奈太细长乎?”如果他见到这些神奇的树瘤,我不知他又会是怎样的神情呢?此刻,面对黑黑的躯干,我无法感受到它内在的温度和实质。那厚重的树皮,似乎是阻绝一切猜测的屏障。或许它早已腹中空空,只是一副虚假的空壳而已,而它的貌似繁荣,其实只是完成最后的使命。又或许它的内心依旧充满着喧嚣的欲望,将再次生长的潜力分散到每一个与风亲密接触的地方,只是现在时候未到,一切还在酝酿的路上吧。
都说“树欲静而风不止”,而我不禁疑问:当所有的风都停歇下来,那些树是否真的会静下心来,就像一棵百年老树轰然倒下,那些牵连不断的根须又该到哪里去寻找依靠或新生呢?
无风之树,挺立一方,那纵横交错的空隙,是为风预留下的通道。现在,它静默无语,满怀期待。
蛰伏
“大雪”的节气总是比真的大雪来得要早,正如冬天早就顺理成章地降临,而“冬至”却迟迟未至。现在,风成为雪降临之前的先锋,变得像薄薄的刻刀,雕刻着我们的皮肤和渐渐臃肿的衣裳,而它的同谋者或许就是那些在早晨突然弥漫天地的雾霭,将所有事物团团包裹,“雾失楼台,月迷津渡,桃源望断无寻处”,让你无端地就感受到近在咫尺的寒意,身处其间,那随意流动的烟雾似乎更能刺激我们的想象,而想象的核心只有一个字词:蛰伏。
四季之中,唯有现在最适合蛰伏,事物蛰伏在一天冷似一天的风雾里,老人蛰伏在自己的家里,而我们的身体蛰伏在厚厚的毛衣棉裤、高领衫羊毛裤里,像一条慵懒的蛇,把一年中经历的人情世故都当作温暧自己的养料,把一切的悲喜忧伤都消逝在最后的梦境里,在虚静中安顿自己的身心,在朦胧恍惚中等待下一个季节的复苏。这其实只是种美好的奢望或自我安慰,却让我禁不住无限向往。
蛰伏得最深最彻底的莫过于回归大地,从起点回到终点。在这即将逝去的一年里,有多少我们的亲人朋友离开尘世,离开家门,蛰伏于山川草木之间,而可能许多都是不期而至的死亡,让我们措手不及,感伤不已。比如不久前的一场冬天里的葬礼,像一幕悲喜交织的别离,一次民间仪式的呈现,而注定我们要承受内外相加的双重疼痛。山冈的静寂,似乎比季节更为漫长,当我们在比人还高的巴茅草间行走,甚至怀疑自己也会被它们无形地埋没。总有不论春秋的动物,比如乡间的野狗,潜伏在其间,它们比我们更能体味大地的冷暧吧。
死者的悲哀,在岁末似乎加速了时间的流动,而生者还生的命运,应该更值得每一个人暗自把握。我骑着车在冷风里急行,道路两旁的草地,绿色早已被枯黄完全覆盖,湖边的依依杨柳,也是一副“昔我往矣”的模样,褪尽了修长的叶,只剩下干枯的枝条,或许也正默默等待霏霏雨雪的到来吧。我突然意识到生命的坚韧与否,其实与季节的更替一定有着某种隐秘的联系,我们的身体甚至内心,需要在季节的熔炉里反复经受春夏秋冬的锻炼,捶击,淬火,十年,二十年,以至终生。每一个季节赐予我们身体所需要的元素,然而因为不均、缺失或过度,有的身体看似刚硬,却格外易折,而有的身体貌似柔弱,却百折不挠。
当我极度悲观、虚弱的时候,我总会想到“王一生”(阿城小说《棋王》中的主人公),在“文革”十年的浩劫中,像他那样的小人物好比狂风中的沙粒,要在不能自主的命运中获得意义和价值,唯一的力量只能来自于内心,寻求自身精神的平衡和充实。他对“吃”高度重视,暗示了对生命价值的尊重;他痴迷于棋道,又显示了对精神理想的追求。“若对手盛,则以柔化之;可要在化的同时,造成克势。柔不是弱,是容,是收,是含。”他以生命的本能领悟了这些道理,把棋道和人格融为一体,在无为的日常生活中,静静地积蓄内在的力量,一旦需要他有所作为时,内力鹊起,便迸发出强大的生命能量。后来果然在同九个高手的“车轮大战”中,他把全部潜能都发挥出来,取得大胜。认真想来,其实他的生命姿态就是两个字:蛰伏。他蛰伏在时代的夹缝中,而无限的“道”却蛰伏在他的心胸里。
当春天的阳光照耀的时候,我们可能会想起衣橱里那压在最底层的某件衣服,拿出来穿在身上,还是曾经那样的暧和,那些早已过去了的时光的气息,似乎还像樟脑的香一般,萦绕在我们的身体周围,而它为此却蛰伏了差不多一年。正如我们内心的那些远大的愿望或想法,蛰伏在那里,不是消散,而是积蕴,不是沉睡,而是等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