题记:总在亲人们的生死里辗转,这些日子。疾病,痛苦,良知,孝心,挽留,放弃,一切都显得分外沉重和不堪。鲁迅说,“无穷的远方,无数的人们,都和我有关”,而在此处与远方之间,我与人们之间,是辗转的艰途。辗转,是残缺的,片断的,是将完整的夜,切割成一截一截的黑,而每一段黑,都盛满失眠的焦灼,破碎的余音,隐秘的心绪。
雪,说来就来了。
116医院。肿瘤部。35—36号。终于找到这里,推门进去,他躺在病床上,见到我的到来,显得有些惊奇,又似乎在他的预料之中(有什么是可以预料的呢?),就像2005年冬天我初见他时的那样。其时,他在离我们学校不远的市委党校学习,晚饭后便散步到我们的校园里。他是表弟的大伯,自然也就是我的大伯。我们在寒风里简单地握了握手,仿佛很早以前就已熟识,肩并着肩,走向我简陋的寓所。谈的什么早已忘记,不外乎彼此的工作、家庭和繁忙的生活。后来又约了他来吃饭,喝极少的酒,印象最深的,便是他的痩,让人很担心的瘦。后来同母亲说起,母亲说,一直是那样的,瘦有什么关系,没病就好。
再见便是飘雪的今日,胃癌晚期,苍白的脸,极痩,满头白发,已经躺了五十多天了。病房里开着暧气,很温暖,却掩不住话语的虚弱和躲闪,输液管里滴着白色汁液的东西,我不知道那是什么,但我知道它的冰凉。一直照顾着他的大妈,跟我说起过去的疏忽和大意,说起前些日子突然大出血抢救的过程,说起亲人们都紧急地集合在他的床前,笨嘴拙舌的我,不知该怎样去回应。一切的安慰在现实的疼痛和等待之中,显得是那么轻飘,仿佛一说出口,便是最虚假的谎言,而谎言似乎于生于死都无济于事,反而更见出生的无奈,死的悲凉。他突然侧过头问我:海子为什么自杀呢,是不是精神有问题呢。我没有想到他会问起十多年前自杀的这位著名的诗人,虽然几乎每年春天我都要到这位诗人的老家去看望他的父母。可能是太过于专心于他的诗歌,追求他的诗歌理想吧,我曝嚅着,似乎是想极力淡化他的最终结局,不论是主动,抑或被动。他沉默,不语,仿佛我带去的一盆水果花篮,躲藏在自己的角落里。
我突然想,许多年后,我可能不会再想起他,他所承受的内外交织的痛苦和疑问,都会像雪一样融化,不复存在,但可能不经意间还会记得他的名字——孺牛,让我联想起在不解和误解里辗转一生的鲁迅,或一头痩痩的俯首的牛。
他躺在那里,浑身疼痛,却再没有翻身的气力。
2007年1月16日。从医院出来,雪已是格外的大,我的眼里似乎只有白茫茫的一片,看不见更远。匆匆跳上9路公交车,眼前便迷蒙恍惚起来,窗外是沸沸扬扬的雪下得正紧,而车厢里热气腾腾,人头攒动,冷暧之间,浮出莫名的感伤。在此前等待的时候,雪是美丽且诱人的,而现在突然面对漫天的轻盈,却感觉覆盖一切的浓重。
一场雪会持续怎样的长度?父亲会比我更关心这一场雪吗?从他的窗夕卜,看不到积雪的屋顶,他只能感受到雪的寒意,和穿透门缝的风声。三十年了,他的心早已适应了这些自然的赠与,或者说已经有些麻木了,他像往常一样打开门,一点一点扫去屋檐下的积雪,而等他一转身,雪又覆盖在雪上。他踩着雪走向学校,没一会儿,又捂着胸口蹒跚着返回。是什么让他心跳加快,心慌不已?
我从没有听过父亲心跳的声音。或者说,当他抱着襁褓中的我的时候,我还无法分辨一切外在的声音,只可能本能地贴近他厚实的胸膛;而此后,我一步步离开他的怀抱,越来越远,自然也就越来越感受不到他的心跳。可我一直在想:那该是怎样节奏有力的声响?于我,又需要多久,才能理解一个父亲的心呢?
父亲敞开胸怀,我帮他撩起上身层层的毛线衣,让仪器的探头滑动在他的胸口,那呈现在10英寸电脑屏幕上一阵一阵振动的阴影,难道就是跟随父亲近六十年的心脏?现在它出了问题?随后便听到经由仪器传递出的心跳的振声,急促,频繁,夹杂着混音。十分钟后,我拿到这样一份关于父亲心脏的检查报告:
XX医院彩色超声心动图检查报告
超声描述(IDE;M超;DOPPLER〈CDFI、PW、CW〉)
心脏:1、房室腔大小正常范围,室壁不厚,静息状态下室壁收缩活动未见异常。
2、二尖瓣不增厚,开放不受限,彩色多普勒未探及反流,二尖瓣血流图示Ve小于Va。
3、主动脉及主动脉瓣未见异常。
4、肺动脉无增宽,彩色多普勒未探及三尖辧及肺瓣反流。
超声提示:左室舒张功能减退
那个检查的女医生没有跟我说我什么,从她的表情也找不到任何信息,一张薄薄的纸,让我能得出的猜测就是:父亲的心脏已不像从前,它正在一点点地丧失健康的功能,血液从心脏传递到身体的各个地方需要更长的时间了。
我当然记得母亲向我描述13日凌晨三点时的情形:父亲起来小便之后,躺到床上,突然两耳轰鸣,眼前一黑,黑暗里,母亲只听见父亲“呼呼”地急促喘气,赶紧拉亮灯,只见父亲双眼上翻,双手蜷在胸前,手脚冰凉。母亲喊他,推他,没有任何反映;母亲打电话给舅舅家,没有人接;母亲哭着喊父亲的名字,不照喽,不照喽。几分钟后,父亲突然又回过神来,茫茫然,不知所以。母亲说完之后,忽然说,万一那晚你爸有个三长两短,我也不想活了。我的心猛地一阵剧痛:我无法安慰这个刚失去了父亲又再次经受生死考验的看似坚韧的女人,我的母亲,而我也无法想象,在半夜三更的罗岭,母亲的呼喊该是怎样的惊慌、寒冷和无助!
现在,“心悸一年伴晕厥三次”的父亲,躺在市立医院心血管科(CCU)狭窄的4号病床上:这是他五十八年来第一次住院,身上连接着心电监测仪的几根导线,多少显得有点不太适应。第二天,父亲就说,昨晚没睡好,辗转了一宿。我不知道他是开始想念罗岭老家的那张床,还是有许多人许多事放心不下,就像曾经有段时间,他彻夜失眠,在痛楚里辗转反侧,1968年上山下乡的汽笛声,仿佛依然飘荡在三十年后他听力衰弱的耳边,呈现在他层出不穷的梦境里。而在他的梦里,是否会出现刚刚进入另一个梦里他的岳父我的外公的身影呢?
八十五岁的外公,因为一杯白酒,胃出血,而病在了床上。2006年的最后一天,我回到罗岭。我站在他的床前,他还认得,问我什么时候回来的。而母亲说,就在前几天,还一直是糊涂的,偶尔清醒一会儿,就问,小飞和小伟还没放假啊,什么时候回来啊,一遍又一遍。我俯下身来,却不知道说什么,只让他好好休息。他无神地看了我一眼,嘴唇动了动,没有任何声音。
在我的文字里,他是罗岭的最后一个象征,或者说是整个大家族的最后一棵年迈的树。他的子孙们陆续都回来了,从马鞍山,从青岛,从合月巴,从安庆,从岳西,那些由他生长出的无数分散的根须开始一点一点地重新回到他的身边。现在,这棵饱经沧桑的树蜷缩着躺在床上,一张一合地呼吸,艰难地小便,他的枕头下是他一生攒下的积蓄,数目不详;他的床脚是刚搭起的临时床铺,凌乱的被褥和床单,他的儿子和孙子昼夜轮流,守在他的身边。每天半夜他都要突然呻吟着爬起身来,他的儿子们就努力地把他重新压进被子里。有许多事情还无法预料,当然于他们,有许多事可以提前准备。
2007年的第一天和2006年的最后一天,又有着怎样的区别?从罗岭到安庆,从黑夜到黎明,在黑夜的起伏里平稳过渡,在鞭炮、雨滴和祝福的短信里再次醒来。拉开城市的窗帘,车辆很少,潮湿的空气里漂浮的还是去年的灰尘,而似乎2006年缺失的雨水都积蕴到最后,并一直延续到2007年的开始。滴滴答答,没有停歇。天气预报说,大幅降温,有雨夹雪,而我却只看到雨,或浓或淡,就是不见雪的踪影,哪怕只是一点象征性的雪沫,也没有。只有愈来愈冷的风,雪还在来的路上,或者干脆悄悄地退了去,据守在远离南方的北方吧!人,满目的人,摩肩接踵的人,四周都是烟火的气息。在烟火里,虽然憋闷,然而却真实,踏实,就像手里拎的吃的和用的,沉甸甸的生活。年,马上就要到了,我暗想。
然而,他终究没有等到年的到来!9日晚九点五十分,在完成最后的家族团圆之后,他撒手而去。隆重而热烈的民间葬礼,已是不多见了,那些高龄的老人们坐在屋檐下,看着来来往往捧灯送葬的人群,很是羡慕。油灯灭了,尘埃落定,儿孙们再一次各奔东西,而那个在二舅家门前捧着火球晒着太阳天天盼望过年的老人消失了,永远地消失了。阳光宛在,照耀着空荡荡的门前。一周后,雪落在田野上,落在那崭新的黑色棺木上。
“最后的雪/轻快地爬上屋顶/一段黑暗的路/竟走得毫无踪影/没有人走出去/甚至不敢有这样的想法/雪落在雪上/就像水消融在水里/最后的雪/最后的总结/无法解读的天书/只能若无其事地飞”。一切都仿佛辗转在或深或浅的雪地里。想写下点什么,却只有潦草的这些。“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不知怎的,就惦念着这不着边际的一句,而似乎也只有这辗转千年而来的句子,正合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