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很快就将整个城市包裹了,至今还没有谁能够逃脱它虚怀若谷的胸怀,也没有谁能够将夜阐释得淋漓尽致。那个站在窗口看夜的人,也只是捧着一杯清水静静地看,却感觉总也无法看透水杯对面那无声无息无边无际的夜。
其实,光无时无刻不是明亮着的。就像现在,奔跑的灯光越过高高低低的没有烟囱的屋顶,翻过几排木杉潦草的影子,在一堵巨大的高墙面前,它不得不停下来,喘着气,思考着继续行进的方向。而看夜的人,他全部的目光,只能一路追随着它,在黑暗与黑暗之间,在夹缝与夹缝之间,疲劳而无休止地跳跃着,奔跑着。
每一个走过路灯下的人,脸色看起来都有些怪异。昏黄的灯光投射在他们匆匆的脸上,一半阴暗,一半明亮。旁若无人的是那一对情侣模样的人,相拥在第五根电线杆下,默默地注视着对方。他们一定在聊着什么,然而,夜内部的距离阻隔了声波的传递,没有谁能听见他们的言语,而这倒给了看夜的人甚至路过的人更多可以想象的风景。
楼下没有桥,自然就没有站在桥上看风景的人,今夜,也没有可以装饰你窗子的那轮明月。只有夜,像个偌大的睡袋,从南到北,从西到东,一以贯之;而这个城市,其实只是一只小小的爬虫而巳,那站在四楼窗口看夜的人,就只能是匍匐在爬虫的鼻尖上,打量着这充溢在周遭的黑和宁静了。黑夜拒绝人的参与,因为无法遮蔽的喧嚣和靡靡之音只会让夜黑得更加彻底,让生活在黑夜中的人感觉自己影子的恐怖,自己声音的可怕。所以,站在窗口看夜的人不动声色,站在窗口,和手中的杯、杯中的水一样,保持着相对的平静。
然而,城市终究是不会平静如水的,即使是在铁一样黑冷的午夜时分,依然会有各种各样活动的声响,把睡梦中的人生生地拽出。你最常听到的是“救命救命”的救护车的声音在马路上横行无阻。夜,也像红灯一样,对它束手无策。毕竟这个城市中有比夜更珍贵更易逝的东西需要拯救,不能轻易放弃。
我关上门窗,点起灯,开始小声诵读牛汉的《夜》:
“关死门窗/觉得黑暗不会进来//我点起了灯//但黑暗是一群狼/还伏在我的门口/听见有千万只爪子/不停地撕裂着我的窗户//灯在颤抖//在不安的灯光下我写诗//诗不顫抖!”
终究没有写出关于夜的诗来。
还是回罗岭去吧。“即使走路,我也要回乡”。很长时间了,我总需要找各种理由回到那里。那里是我的故乡,有我的父母和许多不为人知的亲人,或许还有更多让我放心不下的事,比如门前的那两棵摇摇摆摆的树,或是朋友鹏风的一场土生土长的婚礼。
鹏风其实早该结婚了。在四处奔波之后,最终还是决定在安庆定居下来,开一间不大的装饰装潢公司,叫“风景线”。我喜欢这样简单而美好的名字,或许于他,这里也是他最终可以看见更多风景的地方吧。婚礼就在我们共同的家乡罗岭举行,我没有追问他为什么没有选择在市里。他一定有他的理由,正如他多年之后的再次返回。一切都按照传统的习俗有条不紊地进行。迎亲,进门,喜宴,洞房,民间,朴素,而不失热闹,与城市中层层叠叠的仪式是两样的。
在喜宴开始前的一段时间里,我们长久地站在朋友家门前的空地上,谈起过去的时光、现在的工作和将来的希望。我的身后是一个比我高出很多的草垛,自在地堆积在那里。而面前是几间摇摇欲坠的谁家的老屋,被一根木柱顽强地撑着,墙壁斑驳不堪,一张早已褪色的纸上隐约地写着1972年工分计算的情况。我忽然就觉得,有些东西已不复存在了,而有些东西虽然存在,虽然依旧熟悉,却已不再是当初的模样了,比如这里的草垛,这里的老屋,这场既简单又隆重的婚礼,我,以及我所面对的我的朋友们。我看到更远处的田野,零星的绿色点缀其间,阡陌交错,曲曲折折地向周边的村落无限延伸。田野的尽头就是我的家了,然而,它隐没在房屋和杉树的深处,我无法看见。一栋紧挨一栋漂亮的楼房,都空空荡荡的,它们的主人还在外劳作,或是正在返乡的路上,最惬意的或许是那几只健壮的黄狗,不避生人,在屋后狭长的小道上轻盈地漫步。
时光漫步,一切如旧。2006年的第一天和2005年的最后一天,有什么不同?经过一夜的犬吠和风声,我在阴冷里醒来,起身,走向户外。二十年前的景物依然是过去的轮廓和颜色,甚至风里所饱含的都是我分外熟悉的气息,然而现在,却成为我想象的抵御。站在新年的风口,我不禁疑惑:长久以来我对这里的深情描绘,是否早已让它在我的内心深处面目全非?
这些都是我所不愿看到的存在或真相。然而,真相到底又是什么呢?
我曾忠实地记录过这样一个在城市中流浪的乞丐。他就坐在银行门前,聚精会神地抽着烟,其实只是短短的一截烟头。蓝色的编织帽,紧箍在头上,边角露出几种不相协调的色彩;灰色的上衣,吊在腰部以上,甚至可以看见他的内衣和皮肉。我走近他的身旁,他迅速地将烟头踩灭,别进帽檐里,伸着干瘪的手,望着我,一言不发。我再一次经过他的身旁,是在一周后的晚上,在车流不息的路边,在中国建设银行的门外台阶上,他睡在那里。其实,我根本无法判断那蜷缩成一团的到底是不是他,一层又一层破旧不堪的棉布,将他整个身体裹在其中,像被人随意扔弃的一包旧物。我无法看见他任何的外在,我只是感觉他睡得很安稳,一动不动,甚至,悄无声息。第二天,我没有再见到他。此后,也没有。
我依然能够回想起第一次结识鹏风的那个夜晚:在邻居家的一间小屋里,十五瓦的灯光,四个人,鹏风,邻居男孩江华,我哥江伟,还有我。他是那么清痩,坐在床沿上,言语不多,却往往能一语击中问题的要害。而我是个最忠实的听众,听他们谈论当时的文学,注视灯光下他们昏黄不定的神情。如果每个人都能认真做自己的事,那么这个世界就安静多了,我记得他这样说。直到今天,不管怎样,至少我们四人都还是在认真地做着各自的事,工作,劳碌,娶妻,生子,在城市中四处游走,在车流和人群中辗辗转转。我们仿佛一直是在践行着他的话语,每个人的结果将会如何,我不能预料,我所知道的事实是,我们的努力没有也无法改变整个世界的喧嚣,我们改变的只能是我们自己。
只发生一次,两次,或者三次的事,难道的就未曾发生过吗?譬如那个90年代末乡间的夜晚,那个仿佛从城市中消失的乞丐,现在看来是那么遥远,那么真实,却又是那么虚假!
或许,它们,他们,我们,城市,抑或乡村,都正在等待一次夜的渗透和清理,一场雪的覆盖和净化,都需要一次不安的夜,一场明朗的雪,将我和我的城乡细细抚摸,甚至完全剥离,如此才能呈现出黑白分明的模样和本质,正如被A城市外衣的我,却一直在摸索着旧日的灯火!
白色的雪沫在空中东飞西舞,零零散散,若有似无。再次走在宜城路上,更多即将出行的人们在车站内外,徘徊,等待。我可以料想到此刻车站里的情形:陌生的人群,每个售票窗口前长长的队伍,咳嗽,无所不在的喧嚣,闪烁变化的显示屏幕,广播员的问候和通知,都夹杂着与返乡时所不同的温暧和匆匆。大年初八,对于他们来说,无疑是个非常吉利的日子,而这是否也就意味着他们的年已经结束,必须再次启程,开始或继续相同或不同的打工之路。而对于那些选择今日结婚的人们来说,幸福才刚刚上路。六辆披彩戴花的喜车从我面前缓缓地过去,我没有看见新娘头上鲜亮的装饰,雪末,随意地落在我的羽绒服上,镜片上,无需拂去。
这是2006年的第一场真正意义上的雪,最初的,然而又是最后的。到晚上的时候,雪停了,除了冷,别无他意。而那个站在窗口看夜的人,是否可以重新回到床上,安稳地睡了?第二天清晨,他将看见:半杯清水,还一动不动地站在窗台上——彻夜未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