注定有两个夜晚,于我意义非常:一个在城里,一个在乡下。
城里的夜晚,是热烈而饱满的。随意推幵窗去,扑鼻而来的仿佛都是霓虹灯闪烁的味道,潮湿,黏稠,且有些暧昧。光和影斑斑驳驳,犬牙交错,无限的神秘,常隐于二者交界的深处,鲜为人知。从高处看,或从更远处遥望,道路是运动的,车如流水,道路如龙,从四面八方游来,再向四面八方游去,形成蜂巢般的网络,而我,只是一个可以忽略的网结上一个可以忽略不计的小虫吧。
风自然也是饱满的,充满诱人的张力,甚至包含着某些不便言明的含蓄的韵味。它停在你的窗口,以及你呼吸的周围,为你带来更远的高楼上的歌声,或者一个女子深夜的哭泣。靠近江边的风,连续,湿润,且略有点咸,然而却格外亲切,这与贯穿菜市的风其实是两样的,没有生活的急迫和酸甜,没有利欲的交换与欺骗,只有它自然的存在。在我看来,风应当是有些可咀嚼的味道的。
总有无数的方向,可供我想象的游走。譬如,站在三楼卧室向窗外眺望一个司空见惯的十字路口。所有的车和人都在红灯里等待,然后,再在等待里继续赶他们的前程。偶尔有叫声尖锐的救护车或消防车,呼啸而来,又急驰而去,我便知道,有些生命是经不起消磨和等待的。有段时间,睡眠不好,便将全部的责任归咎于这些夜晚的噪音,想想也觉得可笑,若真的沉浸于自做的梦,恐怕是任何声响都无法惊扰的吧。
夜晚的城市看起来比白天的更加繁荣,也更加井然有序。但我知道:此时此刻,一个乞丐蜷缩在角落里,他很快将悄无声息地死去;妓女的存在也早已不是城市的秘密。人们更乐意几个一起,围坐在路边的大排档里,一边肆无忌惮地吃喝,一边大谈某个明星的绯闻,或一场突如其来的车祸「这是他们的生活。风有点粘,谁会在这风里曾经在一个乡下孩子的眼中,城市意味着牛奶,面包,糖果和各种各样的玩具,而这个城市给我的第一印象却并非如此。记得那好像是1995年的夏天,市里举办第二届黄梅戏艺术节灯展,傍晚的时候,我和我的父母以及他们的同事乘车从60里之外的乡下赶来。黄梅戏是这个城市的代表戏曲,在省内甚至全国都享有盛名,现在的我,可以经常地在马路上遇到身着粉衫红裤的戏校的女孩,听她们随意地唱着幽雅婉转、韵味十足的黄梅戏。然而,正是在那个灯火灿烂的夜晚,在市中心最著名的菱湖公我竟迷失了方向。我仿佛置身于璀燦的迷宫之中。到处灯火弥漫,人头攒动,然而于我,却只有迷路的惊慌与恐惧。我东奔西突,慌不择路,好不容易才从灯火中出离,等候在公园门口,竟比事先他们约定的时间提前了整整两个小时。母亲很快也从公园里出来了,她什么也没说,只疾步走到我跟前,拍了我的头,重重的两下。之后,便无声地哭了。直到今天,我依然难以想象他们在人海里寻找我时是怎样的惊慌与恐惧?
就在昨天晚上,一群皮肤黝黑的乡下民工踯躅在十字路口,似当年迷路的我,一脸茫然。对于他们,或者对于当年那个十四岁的少年来说,迷宫,就是这个城市,准确地说,是对这个城市夜晚的束手无策。直到在这儿生活了若干年后的今天,我依然对弯弯曲曲却又彼此相通的大街小巷充满敬畏。而我总会在不辨方向的时候,伸出手去,让出租车代替我夜晚的行走。而他们只是将自己随意放置在我晚饭后散步的路的两旁,东倒西歪。他们的面前是一块薄薄的木板,上面用粉笔或醒目的油漆写着他们的身份或专长,砖工,瓦工,或漆匠;有的干脆什么都没有,只有一张谦虚等待的表情,供城市挑选。我不知道,他们此后是否会在这诱人的霓虹灯里迷路。
在乡下,是不会轻易迷路的。阡陌交错,泥泞,曲折,无所不在的每一条道路都意味着通途,而家家户户门前的路灯虽然昏暗,却总会适时地照亮夜行人的脚步,从这盏灯到那家院墙的中间,是此起彼伏的草垛,是温暖的光。没有月光的时候,人人都是月亮,看得见的是歧途,看不见的是那些在你背后响起的犬吠。其实,它们只是在暗夜里偶尔地叫几声,短促,响亮,像一枚枚土生土长的飞镖,却并不是针对你,或这样的夜晚,仿佛只是为自己的游荡壮胆,而恰好间接地为你送行了吧。很快,便悄无声息了。乡下的夜晚,是寂静而祥和的。面对满目纯粹的黑暗,我常常不得不忍受角色的快速转换,不得不让耳朵和眼睛成为黑暗的摆设,成为傀儡的木头。而我所听过的关乎生死的许多奇异的故事总会在这样神秘的夜晚,一一复活。母亲对我说,外婆死前的一天夜里,她看见了外婆的身影,更加的痩小,穿着那件她常穿的灰色的对襟布褂,颤颤巍巍地走进自家的院子,母亲跑去开门,去迎接她的母亲,然而,门外什么也没有,连一丝风都没有。母亲在向我转述这些的时候,试图去回想当时外婆怎样的神情,却一无所获,或许是天太黑的缘故,又或许外婆最终还是不忍当面跟我们告别吧。在这之后,我不止一次地梦到我的外婆,并回想起一幅记忆深刻而又模糊的图景:母亲躺在卧室的床上,呻吟着,神志不清。痩弱矮小的外婆站在厨房的锅灶旁,为受了惊吓的母亲招魂。外婆一遍又一遍喊着母亲的名字,“我儿,回来吧,我儿,回来吧……”灯光多么昏暗,外婆的身影投射在墙上,异乎寻常的巨大,但同样看不清她怎样的神情,我只听见她高一声低一声的呼唤,一个母亲的呼唤。我不敢靠近。后来,我就在这招魂的呼喊中迷迷糊糊地睡着了。第二天醒来,母亲真的好了。我从没想过外婆还有如此大的法力,那个夜晚也因此在我的想象中显得更加扑朔迷离。以至于后来在外婆弥留的那个晚上,我多想让母亲同样地去呼唤外婆的魂灵,可是,还没等我说出这样的想法,外婆便去了,等她真的听到母亲呼唤她的时候,我们已跪在她黄土遍地的坟头,欲哭无泪了。
我无法想象,夜晚的黑暗究竟容纳了多少人的生与死。在我不经意的时候,总能听到谁在夜里睡去,就再也没醒来的事实。在乡下,这未尝不是一种幸福的死亡,没有挣扎,没有痛苦,一切不知不觉,安安静静。有多少人向往这样的幸福!而我也正是在如此寂静的夜里,一天比一天清晰地听见骨骼里抽穗生长的声音。伴随着这异样的声响,我被自己瞬间感受到的幸福一再惊醒,陷入羞涩和自责之中。然后,在黏稠的回味中,自己梧干自己。我相信,每个少年的心中,都隐藏着无数的秘密,而心照不宣,是他们不约而同的约定。我不止一次地坐起身来,倾听窗外三月的猫叫,它们蹲伏在春天的墙头,抒发着它们不可遏止的对爱的渴望,仿佛新生的婴儿。在母亲将家中所有的猫都打发了之后,我也在随后的夜里将自己的懵懂时光草草地打发上路了。
从乡村到城市,这个常常出现在我和哥哥诗歌练习簿上豪情壮志的句子,一旦被我们真的践行,却又感觉到分外的陌生。而这二者的中间,是十多年来跋涉的路途上必要的停顿,还是无论如何也填补不了的空白?在2005年冬天的一个黄昏,我从一辆末班公交车的车顶上遥望城市的夜空,感觉车顶上的天空是那样的奇怪而高且远,车顶上打开的那扇窗户,更像是为谁预设的进入城市的最后一个洞,深不可测。
似乎一切都早已注定,于我,或在更多人的生命里,有两个夜晚:一个在城里,一个在乡下,都悬挂在我们窗外的树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