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然就醒了。
其实,从午饭后躺下就一直没能真正入睡,正午的灼热在窗外肆意凶猛,门前的两棵樟树纹丝不动,没有风,没有过路的人,然而我知道自己此刻的失眠却是与这些无关的。躺在罗岭老家的床上,台扇就放在床头,轻声转动,我甚至能感觉到扇叶忽而清晰忽而模糊的阴影,八瓣,或十二瓣。茶几在台扇的近旁,几本闲适的书和几张过期的报纸,也是懒散地搁置在那里。木制的沙发此刻显得格外庄重,泛着深褐色的光,穿过书页和报缝,直抵我的床前。
干脆爬起来。母亲就躺在客厅的沙发上,而父亲则躺在一把竹凉椅上,面对着敞开的大门:他们非要把他们的床让给了我。母亲对我的突然起床非常诧异,不多睡会儿?她问。不了,睡不着。怎么会睡不着呢?我想了想,终于说了两个字:声音。是的,声音,我又重复了一遍。
声音的来源是多方面的,最主要的制造者当然是村子里那些司空见惯的动物们,比如鸡,狗,猫,以及各种各样的虫子。鸡从小就被母亲关在后院里,享受着几平方的自由,在零零星星夭折了几只之后,只剩下十几只,现在好不容易都熬到了青春期。公鸡们发育得尤其好,或许是被压抑得太久,此刻它们的叫声高亢而有力,一呼百应,甚至隔壁邻居家在外放养的鸡们也加入了进来,此起彼伏,节奏分明,成为这个正午里最嘹亮的声音。与热情的它们相比,狗和猫们则显得含蓄低沉得多,偶尔地经过我的窗前,也只是偶尔地叫几声,像是被热气憋得太久而不得已清清嗓子,且那短促的几声很快就被蒸发了,狗不停地吞吐着舌头,猫不安地在墙头走动,来来回回。而一刻不停鸣叫的是那些我从未亲见的虫子们,它们躲在墙角的阴暗处,却发出持续明亮的叫声,已经几十年甚至更久,它们的这种韧性和耐心代代相传,并会一直延续进夜晚的灯火里。
夜晚更是各种声音的聚会。我记得谁曾有过这样的诗句:“扰人睡眼的,单调的声音!——长夜漫漫,我只渴望着鸡鸣。”正想着,鸡鸣便起了,先是声嘶力竭的一声,然后幵始了起起落落的和声。同时,挂钟敲了四下。于是,两只耳朵悄无声息地飞离了身体,在各间屋子里甚至屋外漫无目的地游荡。谁家的猫又蹑手蹑脚地踩过我头顶的瓦片,一阵悉率的声响过后,便再也听不见它诡秘的行踪了。或许只有那只虎皮斑纹样的猫还能在屋顶分辨出哪些瓦是覆盖在以前的老屋顶上的吧!
印象里最清楚地记得2004年夏季的雨到来之前的罗岭,那是热烈的罗岭,而那时的家是存在了三十多年的老屋。然而它即将消失。
老屋的影子笔直地倾泻下来,预示着时间正步入正午,正午是蝉和阳光狂欢的时刻。屋子里面是家的全部内容。水缸还摆在老地方,紧贴着墙根,木盖、粗瓷底,干燥异常。水缸里是有水的,然而,它的清凉,我无法看见。它的身旁是一张素朴的八仙桌,已有些年月了,红漆早已零零碎碎地剥落,露出最初新鲜的纹路。环绕四周的木椅长凳上空无一人,显出与这个季节的热烈截然不同的静穆和肃然来。阳光穿透两片狭长的亮瓦,将两片狭长而光明的影子投在快要分离出沙粒的水泥地面上。光影缓慢而有序地移动,很快,就爬上了右侧的皮革沙发,于是,那只熟睡的已有一个月身孕的花猫快速醒来,伸了个懒腰,踱到沙发的另一端,又继续未尽的午休,竟没有任何声响。
声响其实也是有的,它来自头顶那座老式挂钟,滴滴答答,多少年了依然稳重而尽职尽责。指针每跨越细微的一格,似乎都付出了它毕生的努力。时间在这里得以稍稍停留,延长,由于它的老,或是它从容不迫的走动方式。
所有的人都退居到温度的话题里,遥遥无期。诅咒的话语比紧贴皮肤流淌的汗液更加黏稠。黏稠,就是那个季节带给我们的生理和心里的感觉。
屋外,谁家的狗朝屋内瞟了一眼,快速地吞吐着舌头。它比我们最先知道雨即将到来的消息。它叫了一声,然后又叫了一声,比平常更持久,也更响亮,随之而来的雨也是如此。雨滴瓦穿,淅淅沥沥的檐前雨滴仿佛依然能够听见,而那个夏季更充满着砖石碰撞的决心,老屋像一截枯朽的树枝,“喀嚓”一声就被我们轻易折断了,然而重新建筑的过程却异常艰难。地基挖到五米,还是松软的土,且尤其多,仿佛老屋扎下了三十年的土根,牵连不断。父亲一担一担地将挖出的土挑到远处,几天下来,竟堆积成了一座小山丘。大块大块的石头被填进地基里,并作了必要的扩充和延伸。轰隆隆的拖拉机拉来十几车的红砖,停在不远的地方,父亲将它们纵横交错地码成一人高的几摞砖墙,分散在空地上。父亲就在砖墙里面,而墙外的我只能听见砖块起起落落的碰撞和父亲的咳嗽,却无法看见。
胡思乱想折腾了一夜,第二天一早,我就向母亲抱怨:养这么多鸡,半夜就开始叫,吵得我一夜没睡好!母亲说,我怎么没听见啊,以前不也是养些鸡的么?我无话可说。是啊,以前养得比现在还多呢,什么猪啊鹅啊鸭啊,屋前屋后到处都是,不照样夜夜睡得踏实?可为何现在却被这些声音困扰不安呢?一旁的父亲突然笑着说,我们都习惯了。习惯,习惯,我禁不住默念这个简单的词语,母亲习惯了父亲三十年持之以恒的如雷鼾声,父亲习惯了母亲三十年如一日的唠叨絮语,而我也曾习惯了的二十多年的声音,现在却成为陌生的甚至让我辗转反侧的噪音:原来“习惯”也是会变的!第三天,我决定回城。每次回来就像做客,总住不了几日,母亲边准备午饭,边自言自语,神情黯然。我无言以对,母亲说的是实情,罗岭于我仿佛真的成了短暂停留的客栈,每次的往返就像是困倦城市时必要的停顿,它更像是我纸上存在的罗岭。我终于迈出家门的背影,更像是仓皇的逃离。
逃离乡村,进入城市,十年前那个青涩少年写在练习本上的词语练习,却是深藏心底的隐秘梦想。仿佛已经实现了。然而事实是,在城里学习、工作多年之后,却依然有着严重的系统发音错误,依然难以和乡下地道的亲戚朋友们熟练地对话。乡音未改,而“城音”又未立,来来往往之中,感觉自己就像站在喧嚣缤纷的菜市场里,五花八门的吆喝,讨价还价,鱼在水盆里翻滚,肉在刀俎下分崩离析,四面八方,声响齐动,却找不到自己的声音可以找到的每个似曾相识的夜晚,每个似曾相识的城市,一天二十四小时都被包围在机动车刺耳的喇叭声里。我紧闭的窗户,也难以阻挡各种声音的穿透,空调外机滴滴答答的滴水,一直滴进我干燥的梦里。而在城乡结合的边缘,每一夜,我又都能听见夜晚由远及近再由近至远的声音,重型货车一次次碾过我的梦境,留下一地的碎片。就在昨天下午,一辆金杯汽车和一辆客运中巴车在公路上突然相撞,我没有听到那激烈尖锐的一瞬,只是看见事发地上四处洒落的玻璃碎片,混合着汽车的某些零件和斑斑血迹。它们的身旁,是一辆又一辆装满沙石的货车,像往常一样呼啸而过,灼热的尘土被卷起,细沙和碎石被风声一路拦截。
那些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