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一:黄昏里的村庄
从我现在的角度望出去,便可看见黄昏里的村庄了。
切近的是此起彼伏的屋顶,仿佛一本本上帝随意翻看的书,倒扣在此刻暗灰的天空之下,封面是统一横向的波浪纹路,色彩简略。瓦是有些年头的,泛发青黑,正如当年铺设这些瓦片的那些瓦匠,小心翼翼地在木椽上走来走去,面色庄严而凝重。现在,大多的瓦已是残破不堪的,容颜早逝,这也是大多数瓦下乡人的命运吧。一片瓦,正如一个人的在屋顶与屋顶之间,有一棵树的树梢,在东游西荡的风中,它是那么消痩,绿色变得十分暗淡,仿佛已与周围的灰暗融为一体。我不知道树木也是会变色的,只知道此处的一棵不似稍远处的那三棵,光不溜溜,显示出被洗劫之后的无奈和悲怆。它们长期守候在对面三层楼房的左侧,指明家所在的准确方位,以及对于自己作为树的最后一丝捍卫。
总有许多的东西被此刻的事物和光线所遮蔽。所以现在,我只能看见远处池塘的一半和“7”形的一段道路。池塘一直被称作养鱼塘,然而,自从我十多年前从里面钓出一条小鲫鱼之后,便失去了鱼的踪影,正因为如此,十多年来,我一直对自己失手钓出最后的鱼而耿耿于怀。池塘不再有鱼,而变为单一的池塘,这让我感觉十分的不安和遗憾。可是,对于母亲来说,她还是一如既往地在这池塘里洗衣洗菜。我不知道我的母亲是否会在凝视水面的时候,想起我的三舅来。他死在这片水域里。我从没有见过他,或者说那时的我还不懂得怎样去记住一个人。现在,我已不敢再往母亲指给我看的那片水域多看一眼。
跳过去吧,便是道路了。道路还是新的,不过两年的光景。现在的黄昏,只有偶尔的人,拎着大大小小的东西,走过这段路,然后,从道路上以及我的眼里消失。树木,房屋,越来越暗的光,将他们行走的方向和目的一并湮没了。只有这一段“7”形的道路,越看越像一个大于号,而这两边乂该是怎样的内容?或许只是一个转折而已,每个行走的人都须经历的必不可少的转折吧。
被道路一分为二的菜地,左边的,右边的,都还有点绿意。我曾经在这片乐土里进行过小规模的偷窃,几根浑身带刺的嫩黄瓜,几根小得可怜的红薯,在池塘里洗净,便是我童年的美味。现在的我,只能遥望,却并不羞愧。
更远处的是一排排杉木林,一座座面色模糊的农家屋宅和被称作“小龙山”的群山。我很少去我看不见的那些地方,然而,我可以想象:此刻黄昏里的村庄,就像是一幅宁静安详的立体风景画,光,线条,色彩,风的流动,人的步伐和节奏,都恰到好处。无论此处的还是彼处的,对于我,也只是窗外四角的天空吧。然而,已是足够!
之二:寂静的暗
很久没有感受到纯粹的黑暗了。
在城市之中,黑暗其实是少有的。即使是屋内的灯都一齐熄灭,窗外的路灯也总会穿过印着青竹的窗帘,铺在我的床上,提醒我注意。更有那摩托车、汽车的灯光伴着尖锐的噪音间歇性地扫过。我不得不睁着眼,清晰地看见屋内清晰的一切。城市之中的夜,始终是清醒的黑暗;城市之中的人,始终是暴露无遗的猎物。
而当我躺在乡村老家的木床上,一伸手拧灭床头的壁灯,我便陷入浓重而纯粹的黑暗之中。没有任何光亮,伸手不见五指其实也是夸张,我甚至怀疑自己的手是否真的按照试探的意图伸了出去,我感觉它们就好像落水者最后对一根稻草的胡乱挥手,正如我此刻睁大的双眼,一无所见,或者说只见到这完整无缺的黑暗吧。
我有些惊慌。仿佛正走在人潮涌动的大街上,突然就瞎了眼,从脚到心都感觉处于失衡失重的状态。迈出去的脚,悬浮的心,都毫无着落。只有无助,只有彷徨,只有心慌,黑暗的双眼,黑暗的心。
与此同时,我的父母也正在这黑暗之中,安睡。他们才是这乡村黑夜真正的主人吧。对于他们,我想,黑夜一如白昼,一如母亲手中的针线,即使是故意闭上眼,也不会将自己的手扎疼。黑暗或许是有令人疼痛的锐角的,而夜就停在这黑暗的尖上;黑暗又或许是光滑而有弹性的天幕,像那床他们结婚时的绸缎盖被,将他们覆盖,并完全包裹,温暖,宁静,充满怀旧的气息。
多么寂静,这样的夜晚!寂静的暗,似冰冷沉重的铁。所有的家禽,都早已回到它们习以为常的圈里,或已被母亲亲手做成腊肉,悬挂在二楼露天的阳台上,像是炫耀的一面面风干的旗帜。其实,家家户户都是如此,没有了家禽,没有了声响,自然也没有了热闹的炫耀。连那些无家可归的野狗或野猫,也趁着这难得悠闲自在的时光,做最后的漫游,最后的集体告别。
身处黑暗的铁屋之中,再坚强的斗士也可能万念俱灰。一个人一旦被拋入这样的境地,手脚被无形地绑缚,一无所见,一无所听,恐怕意念也难以成为解缚的安慰。只剩下承受,像一截无比清痩的稻草,迎接慢慢逼近的潮水、黑暗和寂寞。
寂静的暗,让我辗转反侧,心有所思。我终于庆幸:我终究不是卡夫卡式的“地洞穴鸟”,潮湿和阴冷毕竟远离我生存的恐惧。我朝窗户的方向张望,倍感欣慰,因为我相信,五个小时之后,我依然能有所见,能有所闻。
之三:把门敞开
天黑下来,所有的家禽都回到圈里,人也回了家。
猫现在很痩,我不知道是缺少老鼠,还是由于它自身的懒惰,总之,它显得毫无生气,伏在地上,眯着眼睛。我和母亲只能小心地从它的身旁绕过,进入家门。家里空荡荡的,到处都覆盖着一层细灰,包括父亲的脸,也是灰蒙蒙的一层,让我记起一个很伤感的词:沧桑。
大门是敞幵的,没有上锁的必要,陌生人单看老屋的外表就肯定会取消进入内部的念头的。然而现在,也是少有亲戚朋友来的,他们都在异地忙着,偶尔打个电话,三五句之后便是尴尬的沉默,这都让很要面子的父母长吁短叹:没有新房,亲戚也疏远了,就是回来,都没有地方住。我明白:在乡村,一座富丽堂皇、装潢考究的楼房,对像父母这样半辈子都在为生计而奔波的人意味着什么。想想自己,在城市里生存,三月之中,两次搬家,白天锁上门,在单位昏天黑地;夜晚就在别人的房子里做着自己的春秋大梦。可我日益苍老的父母,又在摇摇欲坠的老屋里做着怎样的梦呢?
二舅家的新房建设已接近尾声,近300个平方,近十万元的投资,让我们惊叹。站在高高宽阔的三楼阳台上,俯瞰我家那低矮破旧的老屋,心里便觉黯然。老屋仿佛可怜可笑的侏儒,身处四周巨人的包围:这是老屋的境地,又何尝不是我们的境地?
我特意去看新房的大门,是两扇颇为壮观的铝合金门,镂空而厚重。大门紧闭,我能想象出在明月皎皎的夜晚,它们就会发出寒冷而庄严的光芒,把一切猥琐和罪恶都逼在门外。站在屋内,我感觉到空气的凝重与压抑,门窗反射的太阳光是多么的强烈。回来,拍拍老屋朱红的木门,空洞宛若有回声,一只蜂虫猛然飞出。
石油大王是不懂得捡煤渣的老太婆的心理的。我一直很奇怪:自己在别人的整洁温暧的房里总难以人睡,而一旦躺在老屋里一张吱吱哑哑响的老床上时,却变得心平气和起来。父亲的呼噜声,隔着两扇房门,依然清晰地传来,二十多年了,它还是这么深沉,稳定而有力,仿佛这老屋所蕴藏的莫可名状的气息,总让我心甘情愿地陷入其中,不能自已。
今夜,我把门敞开,我知道不会有人来,只有那无须破门而人的风,会轻轻地吹去潜藏的浮尘,鼓荡我的胸襟,在现在和未来之间,在墙壁和黑瓦之间,悄无声息地走动。
之四:老屋的墙
总是逃不开老屋的影子,它似无形的手紧紧攥住我回忆的触角,向乡下的田野,向破败倒塌的后院的墙,延伸。
我曾建议我的母亲干脆把院墙推倒,敞开老屋的怀抱,然而母亲微笑着拒绝了。她说没有墙,就不成为一个家。我明白,她其实暗指了家徒四壁的现状,有一堵墙,至少可以遮风挡雨,可以圈住少得可怜的几只家禽,可以供那只肥胖的花猫晒着太阳,而于路人,也算是一重想象的障碍,你听得见墙内鸡鸣人声,却看不见任何东西,正如我此刻站在院里,无论如何也判断不出你来自何方。
天雨墙坏。终于有一天墙轰然倒塌了,势不可挡,当然也在我们的预料之中。我们注视着一堆奇形怪状的石头和厚厚的黑色的泥土,不知所措。看着鸡从容地走进走出,我们和母亲一样紧张。就这样提心吊胆地过了三天。这次是教书的父亲充当了泥瓦匠的角色,虽然我们对他的能力表示怀疑,但也无可奈何。他笨拙地用铁锹搅拌泥浆,把石头一块一块地按形状的契合码在一起,然后用泥糊住,一点一点地砌,一层一层地垒,半天后,墙终于立了起来。然而它明显不同于过去的那堵墙,它畸形地斜向路边,仿佛侧身等待谁的到来,倾而不倒。父亲对他的创造成果很是满意,那神情俨然是个业余建筑工程师。我没有指出它倾斜的事实,对于父亲的劳动来说,这并不重要。
我们依然称它为墙,老屋的墙,也依然在它上面晾晒东西,甚至有段日子,我们大胆地把老屋的钥匙放在墙头的隐蔽处而安然无恙。它比过去矮了很多,我可以轻而易举地越过去,像那只动作灵巧的猫,幸好周围邻居家的条件都比我们的好,所以我们不必担心贼会光顾我们的老屋。相对于人心的高度,它的高低也就不是问题了。我突然想,当初之所以筑墙,其实并不是为了防盗,或许只是为了使其更像一个“家”的样子,或许只是为了朴素的美观和内心的安定吧。
但不知怎的,我始终怀念那堵覆盖了青苔,呈现绿意的老墙。我多么希望它能够奇迹般地重现,但我知道,这只是奢望而已。它义无反顾地倒在了过去,成为记忆中坚固的“墙”了。
之五:萝卜
天已入冬,萝卜还生在窄而长的田埂上,一年又〉年。不见得有什么新的品种诞生,倒是觉得萝卜越来越大、越来越多了。
对于地道的农民来说,萝卜就是“土人参”。人参是鲜有人见、鲜有人吃的稀罕物,萝卜倒似乎多得吃也吃不完。冬日里,人们从田埂上、菜地里拔来整筐的鲜萝卜,叶是嫩绿的,萝卜是白亮光滑的,或许还沽着些潮湿的泥土。叶子不好吃,就剁碎了喂鸡喂猪,而将泥土和萝卜一起剪下,洗刷干净,再切成小瓣,摆在竹筛或簸箕里,趁阳光强的日子,晾晒几日,使其失去水分而变软,我们称之为“萝卜干”的就是它了。拌上辣椒或生姜腌制在坛里,便是冬季里最常见的一道家常咸菜了。
而我是等不及它们由水灵灵的萝卜变成脆硬的萝卜干的。我常常偷偷地拔它起来,就好像当年鲁迅在百草园中拔何首乌根一样,牵连不断地拔起来。我不是为了寻找长得像人样的萝卜,况且,我也没有听过萝卜有人样的,我只是喜欢生吃萝卜而已,也曾因此而毁了人家的田埂和菜地,惹来他们一顿并无恶意的斥骂。但那时偷吃的滋味却是记忆犹新的:只轻轻地咬一口,便感到冰凉刺牙,水分尤其多,有的还很辣,当然,我是舍不得因此而丢弃它们的。
萝卜于我是有恩的。那时,我的手一到冬天就生冻疮,而且常常冻得皮开肉绽,痛痒难忍。父亲不知从哪里听说,把萝卜切成薄片煮熟了敷在患处,能治冻疮,便照着做了。一片一片几近透明的萝卜贴在手背上,冒着热气香气,虽有些微痛,却又感到冻处舒服无比。如此,父亲为我煮了二十多天的萝卜!后来,手上的冻疮终于好了,再一看,筐里的萝卜也所剩无几了。
然而,这样的日子总是一去不复返。如今的我,也只单单从食堂里买来一碗“萝卜烧肉”,味道虽然不错,但我觉得终究没了天然的纯味。于是,想起家里那几分菜地和菜地上生长的萝卜,想起父亲为我细心地煮萝卜片,想起母亲在灯光下腌制萝卜干时的情景,那久远的味儿,仿佛又充溢在我的唇齿之间,让我久久地回味……
之六:红薯
父亲在削第三根红薯的时候,突然停了下来,他拿起已削好的一根,从中间切了一段递给我。他知道我最喜欢吃这个,从小就是。
红薯其实不全是红色的,在我印象里,还有一种是白皮的,味道和红皮的相差无几。在当地的方言中,我们统称它们为山芋,大概最初山上是最适宜种植这种食物的。想起我们家以前就有这样一块很大的地,在山坡上。常年四季种着些芝麻、棉花和山芋。
农时是不等人的。插山芋苗一般是在端午节前后,而且多选在下雨之前。而在这之后,还要定期施肥、培土,只有如此,到了夏季才有鲜嫩的山芋茎和山芋叶可以享用。对于习惯了鱼肉荤腥的城里人来说,这无疑是一道美味,且有好听的称呼叫“绿色食品”。山芋茎和山芋叶生长在细长的藤蔓上,生生不息,仿佛黄瓜和丝瓜,采摘不尽。
每到农历九、十月份,便是挖山芋的最佳时节。于是,我们一家人全体出动:父亲挑着竹筐走在最前面,母亲、哥哥和我依次走在父亲身后。那时,山芋刚刚成熟,有的甚至露出头来,只要用力一拽根蒂,便拔了出来。更多的时候,需要父亲使用锄头,进行挖掘。红薯和花生一样,埋在地下,你无法预测它的深度,所以有时父亲一锄头下去,红薯便一分为二了。
我总是记得这样的景象:高高的山坡上,母亲在费力地拉扯着牵连不断的藤蔓,父亲不停地挥动着働头,而在他们的身后,是一根根沾满泥土的红薯,和正在捡拾一根根红薯的哥哥和我。而当我们疲惫又心满意足地归来,天已昏暗,我们的双手满是红薯的汁,像许多记忆一样,难以洗去。
挖来的红薯就堆在杂货房的地上,它们的命运大致有三种:一是挑选一些完整而少虫蛀的,用来洗淀粉(又称山粉),这是正月里做菜或调配不可缺的;二是削去它们的皮,煮熟冻结了,再切成薄片或细条,晾晒几日,用粗沙炒制,我们称之为山芋角的便是它了。现在安庆的街头,常可以看到这样的食品,两块钱一斤,并不便宜。但它们的坚硬和干脆却一点也没变,还是当年我吃过的味儿。最后一种是最常见的,或蒸或烤,都一样喷香诱人,甜丝丝,粉嫩嫩的。城里人喜欢吃烤红薯,用纸包了,很文雅很小心地吃,但还是弄得一手一嘴的黑。
然而现在,山上是一片萧索的荒地,鲜有人种了;家里的红薯自然也是一年比一年少,仅仅够吃。于是,想起一家人浩浩荡荡走向山坡,在天底下一起收获红薯;想起四双沾满薯汁的手,和四张兴奋的脸;想起兄弟急不可待地从火堆里扒出烤熟的红薯,因而烫得嗷嗷直叫。一切宛如昨日,唯一不变的,是红薯还在坚强地生长,一家人还在健康而幸福地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