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还在下,却看不见落在地上。偶尔几只饿得厉害的麻雀飞到雪地上,也是赤着脚从这头渡到那一头。此刻,他知道她是不会突然出现在一片雪白之中的。其实,自从自己按照父亲的意思娶了月霞之后,她好像就从街上消失了,而且消失得无影无踪。一晃就是二十年了。据说,她嫁到了百里之外的地方,一户富足人家。她和罗岭的绝大多数的女儿家一样,离开本土,在一个陌生的地方成亲,生儿育女,一年到头,难得回一次娘家,这仿佛是此地特有的风俗,又仿佛是她们自己最终选择了她们的命运,幸,抑或不幸,谁知道呢?
文元将领口封了封,冰冷的感觉反而更加强烈。他伸手摸了摸身上厚厚的布棉祆,虽不光滑却十分顺手。这是月霞亲手缝制的。他想起自己曾无数次地抚摩着月霞身上的绿袄,心里却莫名地想着另一张百步之外的面孔。他失神地盯着自己的掌心,好像那上面也沾染了一层鲜亮的绿,可再一看,却什么也没有。
人来人去,只剩下横七竖八的脚印印在雪上,重重叠叠。文元感觉那是一张巨大的网,一点一点地凸起,紧紧地裹住了自己。他想挣脱,却力不从心。他看到一点红色在百步之外缓缓向他走来,他想迎上前去,却怎么也挪不动脚。一道寒光闪过:什么都没有。“网”就随意扔在了地上,怎么看都更像一个无底无边的空洞,整个身体,整个罗岭,都深深地陷在其中。
7
看见我走在路上的我的母亲,在路边的龙塘里洗着衣服。在母亲的眼里,我一点一点地高大起来。而在我的眼里,母亲一点一点地弯下腰来。弯下腰来的母亲,显得比以前更矮了。
我不止一次地提到过母亲和鱼的亲密关系,其实母亲在对鱼产生感情之前,曾尝试过许多不同的职业,干的最长的是在罗岭小学当炊事员。在罗岭,是少闻炊事员这个称谓的,人们一般只是说“烧锅的”,简洁,形象。母亲蹲的时间最长的应当就是那段时间,她在锅旁灶间度过了她一生中最宝贵的十多年。每天晚上,我都要陪她到学校去。有时并肩而行,有时我就故意搂着她的肩膀,像个可以依赖的男人一样,保护着她一起穿过一段黑暗的路。她蹲下来,将煤炉底座的通气孔封上,为的是让火焰能够一直烧到第二天。而我就在厨房里四处走动,唱歌,或者朝窗外漆黑的寂静张望,无所事事。歌声是有回音的,然而我却总听不清,正如我一直没有看过煤是如何从夜晚燃烧到第二天清晨的。
接下来,她到北京,到铜陵,到浙江。最终,又回到罗岭。她重新把鱼装进篮子,铺在鱼布上,再散上点水。她蹲在那里,直到阳光垂直,直到鱼全部离她而去,直到父亲来寻她,直到我发现她再也站不回曾经的高度。
8
我母亲月霞纳了二十年的鞋底,却总是忘了给自己纳一双。
有时,月霞也会停下来,把鞋底和针索放在竹箩里,然后向屋后的田野深深地望过去。田野上是一望无际的雪,白茫茫一片。她想起枞阳老家的门前是有一片茶岭的,与这里的空旷决然不同。每到灿烂的四五月间,新茶便冒了尖,郁郁葱葱的,那绿色沿着梯形的茶岭,蜿蜒直上。她喜欢绿色。她也喜欢和那些村姑们一起,采摘茶叶。她们的手是多么娴熟灵巧啊,只消在茶树尖上一抹,嫩嫩的两瓣茶叶就躺在了腰间的小竹篮中,而那个一触到绿就忘了唱山歌的姑娘不正是自己么?
女人的怀念总是这般没有缘由,没有头绪,伤感却又无比幸福。月霞看见一只灰色的野兔飞快地跑过田野,雪地上一对对小脚印,就像是绣在鞋面上的那两朵并蒂莲,那是成亲的头天夜里自己一针一线地绣上去的。她至今也不明白,自己为何一边绣花边一向着母亲流泪,明天就要到罗岭去了,母亲也一再地说他是个本分老实的孩子,其实自从她那天第一眼见到表舅身后的他,就相信了自己的命,而且一信就是整整二十年。
有时,月霞也会登上前楼,站在总是站在窗前的文元身边,也只是默默地站着,一声不吭。他有时也会伸出手来在自己的绿袄上抚摩片刻,那一瞬间她发现他的眼里仿佛酝酿着少有的温情,又仿佛充溢着痛苦的冲动,使得自己不得不红着脸低下头来,却又听见深深的一声叹息,自己的心便慢慢沉了下去。她是知道丈夫心思的,然而却只能怜悯地看了看他,又恨恨地盯着百步外的那座绣楼:那只是空空的一座孤楼啊!
对于一九四一年四月间罗岭遭受的那次飞机轰炸,月霞总会不经意地记起。她记得那群熟悉而无辜的人,从罗岭街上像疯了似的朝田野涌动,那是一片广阔的天地,也是十几个人身首异处的地方。人们在田野里疯狂地奔跑,惊慌失措,慌不择路。尖锐的哭喊声,撕心裂肺的哀号声,被头顶的震耳欲聋的机鸣迅速湮没。月霞就坐在窗前,平静地看着龙毕的老妈一手抱着满头鲜血的小孙子,一手拼命地把炸出体外的肠子塞进肚子里。这位已失去儿子儿媳的老妈妈异样扭曲的面孔,常常在此后的月霞的梦魇中夸张地显现。当时她并没有随丈夫和儿子逃往山里,文元始终也搞不懂:这个外表柔弱的女人,心里究竟在想什么,难道真的不怕死么?
一九四二年的雪依然执著地沸沸扬扬,很快就覆盖了罗岭高高低低的屋顶,远远近近的曾经红色的田野。月霞想数一数鞋底的针脚,却发现已是密密麻麻结结实实的一块,哪里还数得清。
9
此刻,父亲一定走在给母亲送早饭的路上。对那一条通向公路的乡间小路,我想他一定比我有更深刻的体味。
三十年来,父亲始终保持着一个文人对城市的最初向往和想象。而他的关于城市的印象和想象,于我看来,在一九六八年之后就已成为虚假的幻象。一九六八年,轮船的行驶是缓慢且停顿的。从爷爷的城市返回罗岭,需要一天一夜。时间不会停止,我的诞生也无法停止,如果船停下来,一个人的命运就不会面目全非。很长一段时间,父亲都迷失在失眠的痛楚里,是因为更年期,还是其他什么原因,我不得而知。他向我说起我小时候是多么笨重,压得他的胳膊生痛生痛,而这又与我的小名关系密切,直到二十五年后的今天,甚至永远。而所有的疼痛,都仿佛是干瘪的稻谷,浸泡在那我永远无法看见的遥远的水域。
现在,父亲的面容和罗岭的农民别无二致,拿粉笔的手拿起锄头和扁担竟也是异常的灵活。每天,父亲一个人挑着粪桶,黄昏时走向菜园,在清晨又会从菜园里摘回新鲜的蔬菜来。他的老实能干在罗岭得到一致赞扬。
现在,父亲仍每天坚持喝酒和抽烟,却听不见许多切近的声音,他总会时不时地向身后张望,或突然地应上一句,我不得不像对外公说话一样,一再地重复。我一直没有问他,当年轮船起锚时的汽笛声,他是否还听得见?
无论如何,一九四九年出生的父亲,最终信了命。
10
公元一九九五年,我在把饭店转卖的最后一笔钱存进银行之后,就彻底地放下心来。我不紧不慢地起床,然后泡一杯浓茶,开始认真地吃早点,几块饼干,或者糕点。我走到院子里,伸伸胳膊,扶着墙,踢踢腿。我有足够的时间,看电视,或是在院子里来回走动,一支接一支地抽烟,自言自语,直到一点一点地把自己完全锁进过去的往事里。
现在罗岭八十岁以上的老人已寥寥无几了。自然的,我成为罗岭的历史,成为一个家族最后的象征。我在七十多岁的时候还完成了难度较大的前列腺手术,之后身体健康,感冒和咳嗽都极少,我的三个儿子两个女儿纷纷表示,如果能活到像我这样就已经心满意足了。然而,我开始健忘,常常说了下句,忘了上句,有了上句,没了下句,或者是把钥匙丢在房里,而把自己锁在门外。八十岁的老人有时竟像个八岁的孩子,为一句话而赌气,为寻找自己的东西而指责他人,又会为在客人面前忘了“礼数”而大加自责。他们只能像哄孩子一样,哄我。
已经很少有人陪我说话了,大家都在忙,或者都在异地。我一个人待在老屋里,没有人知道我在想些什么。我比任何人都更急切地盼望着早点过年,因为那时候我的后代们都陆续地回来了,我成为大家新年聚会的最后的理由和标志。我的儿子女儿,我的孙子外孙子,我的重孙子重外孙子,都围在我的周围,像层层覆盖的枝叶,我这棵八十四岁的老树才感到格外的年轻和温暧啊。
还好,年,马上又要到了。
11
在一个暗淡的下午,在罗岭街头的一间老屋里,我的外公向我叙述起并不遥远的往事,纵横交错,语无伦次。他有时滔滔不绝,有时半晌都不坑一声。他靠在藤椅上,长时间地盯着窗外,窗外只有一棵准备过冬的老梨树,光秃秃的。我能清楚地感觉到我和他之间隔着我们看不见的几代人经历的时间,而他所讲述的每一个字又都是带着浓重色彩的罗岭方言。他的一生注定只能属于罗岭,属于罗岭的过去,或者属于我即将开始的小说了。而我,他的外孙子,只能匍匐这完成这样一次艰难的纸上还乡的路程。在这样一条曲曲折折的还乡路上,我看到我众多形象鲜明的亲人穿越罗岭的那条老街,穿越血与火、爱与恨的夹缝,微笑着,一步一步向我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