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奇
早已是“物质的暗夜”(海德格尔MartinHeidergger语)和非诗的时代了,却依然不乏更多的诗人和诗爱者,如过江之鲫,簇拥在当代诗坛,营造着或虚构或真实的“繁荣”。
这实在是一个令人困惑的现象:明明是空前的实利主义与物质主义当道的年代,疯狂制造与聚敛财富的年代,却有这样多的人们转而为诗“忙活”,在狭小而不免虚妄的“名誉”空间里争先恐后且不计毁誉而乐在其中,以至偶尔跳出界外看去,竟沾着点荒诞的意味了。
困惑久了,便生出些怀疑:进人新世纪后的这七八年中,当代中国诗歌的表面繁荣下面,是否另有隐忧所在?
拨开繁荣的外衣,其实不难发现,当下诗坛,原是杂语与清音共鸣,文本与人本分裂,中心涣散,边界模糊,价值混乱,典律缺失,问题多多啊!而凡此种种,关键一点,在于本属于生命理想之仪式化存在的诗歌创造,已越来越普遍地为“话语盛宴”的游戏化、娱乐化所替代——所谓诗歌写作与诗歌文本空前高涨的背后,是诗歌人格的普遍矮化与诗歌精神的普遍失血,以至成了当代国人“平庸”与“郁闷”的发泄平台。
诗人是诗的父亲。“一个诗人既然是给别人写出最高的智慧、快乐、德行与光荣的作者,因此他本人就应该是最快乐、最良善、最聪明和最显赫的人。”(W·华滋华斯《抒情歌谣集·序言》)而“在艺术和诗里,人格确实就是一切。”(歌德《歌德谈话录》)可以说,在这个世界上,享有“诗人”的称誉,早已不仅仅是单纯文本意义上的认领,而更多是基于人本意义上的指待——作家、画家、音乐家、艺术家以及哲学家、科学家、政治家等等。古今中外,只有“诗人”在超乎常人的劳绩与贡献之后,依然被有意味地挽留在“人”的称谓中,这“意味”何其微妙?
或许,在诗人之外的任何行列中,我们都多少能理解并接受其成就与人格的分离,但唯有在诗的创造活动中,我们总是更愿意看到并乐于接受,那些将人本与文本完美地融为一体的诗人的存在——阅读这样的诗人,已不仅仅只在他所创造的诗性文本,更来自他所体现的诗性气质、诗性精神和诗性生命形象——在这样的阅读与感动中,人们更多看重的,是生命的重量而非艺术的“文身”。而放眼当下现代汉语诗歌领域,这样的阅读,这样的感动,似乎已越来越成为一种稀有的经验。
由此想到古马,一位既陌生又熟悉的诗人朋友。
二
知道古马很早,一直爱读他的诗,感觉他是当代诗坛中,少数几位真正能触及西部诗之灵魂的诗人。但面识古马却很晚,且总共也才匆匆见过两面,仅从形迹往来而言,算不上熟悉。不过诗人之交很有意思,常常多年同处一地的,却越处越远,很远方的知音一时见了,便成至交;有的诗人我们只能敬重他而热爱不起来,有的诗人既让我们敬重又让我们觉着可爱而亲和无隔。这里面的缘由很复杂,气味、情趣、功利以及缘分之外,还有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什么暗藏其中。
第一次见古马,是2002年暑期陪叶维廉先生去西北师大讲学,先行一步到兰州见老友唐欣,唐欣便约了古马、娜夜等聚餐客叙。席间这才得识,原来写诗写那么精致不俗的古马,却是一个如此透着“俗”、“熟”而亲的典型的西部汉子。说“俗”,是说平实,不架虚势不设防,本色出场,本真行动,是街头巷尾常见的那种热诚;说“熟”,是说痛快,大杯喝酒,大块吃肉,大声爷气地说自己想说的话,一点隔膜也没有。且一脸善笑,将一副五短身材熔融得如过了霜的软柿子,散布着恬淡的温和。那善笑读久了,又让人读出些幽幽的忧伤,如柿子心里的那点涩,留存着岁月的磨洗与和解。便想起他的诗,解得那样的诗正该是从这样的心里自然生长出来的。及至酒过半酣,古马式的快语笑声中就隐隐要溅出些泪花似的,忽而便自己申请要唱歌,打完招呼即放开嗓子吼了起来。吼的是西凉(古马出生地)化了的信天游,不确切,也不优美,只是一味的苍凉与粗矿,让人听得心里一阵阵发颤。吼完,仰脖子又是一大杯,红柿子般安适在那儿,镜片后一双锐亮的小眼睛里,就真的有了些幽幽的泪的闪烁。
过后回忆起来,那次与古马的见面,说了些什么谈了些什么几乎毫无印象,我们甚至没怎么提到诗,以至太不像一次诗人的聚会,能记住的只是与一颗真正诗人的灵魂的不期而遇而莫名地感动。这在我与诗人的交往中还是第一次,匆匆的小聚后好像依然陌生,又好像早已是熟悉的老友,让人觉着就该是这样。
两年后,我在西安收到古马寄来他的代表诗集《西风古马》,带着一种特殊的兴趣潜心研读后,写出了我从事诗歌评论以来最为特殊的一篇诗评文章《执意的找回》。直到现在我也说不清楚,我何以会将一篇不乏思考和学理的评文,写成了一篇连自己也颇惊奇的诗意的散文,莺飞草长,水流云行,纯然是灵魂的对话,感慨的低语,老友相逢的倾诉。在这样的对话中,评论者和被评论者都不再有身份的困扰,只是知己者散漫而真‘诚的交流,有如我在文中所写到的:那缓缓舒展开来的语调,有一种让人心头发颤的韵律,如无名的乐音渗人灵台,淘洗,澄明,敞开,融入,然后领受“青青的阳光漂洗着灵魂的旧衣裳”。而“蝴蝶干净又新鲜”,这样的诗句,到心里就扎了根,还要诠释吗?“森林藏好野兽/木头藏好火/粮食藏好力气”。种玉为月的诗人,藏好了老酒,喝就是了,醉就是了,还说什么?
确实没说什么高言大语的这篇文章发表后,得到不少诗友的青睐,甚至不无褒奖地问道:还有这样写诗评的?让我很是惬意了一阵。当然,心里是明白的,没有对出自古马从文本到人本的诗歌气质的特殊感动,便不会有这样特殊的写作体验,正如古马所言:写作是从心灵出发的,出发点不同,当然一切都会不一样的。而古今写作,无论为诗为文,语言形式的修为后面,总是要见出些真性情才能生感动发共鸣的,这是心性性写作与智能性、经营性写作的根本区别。我在有“道”而不失真性情的诗人古马这里,只是演奏了一曲复调的和声而已。
三
再读古马其人,已是五年后的2007年暑期。这一次可是有约而来,为诗而谈。
此时的古马,已是“天下谁人不识君”的盛名在身,一握之下,却惊讶诗人依然如故的那般谦和低调,没有这些年愈演愈烈的所谓“诗人气”。其实这是一个诗人大于诗、诗坛兴而诗歌衰的时代,没有一点定力,很难不被浮躁的时潮裹挟了去的。难得的是,这次还有诗人人邻来会,一位更为低调、秋水长天般的得“道”者,如一杯老茶澄静于古马这罐醇酒之侧,令心仪已久的我好生庆幸。
如此聚谈,便生出些山高水长的话题了。
一直以来,以古马、人邻等为代表的一些当代“西部诗人”,总是被所谓先锋诗歌界划归为主流诗歌媒体推出的诗人,而屡遭误解。其实这是一个很大的误会。误会的原因在于,一方面,由于诗歌生存境遇的恶劣,当代西部诗人一直没有能建立起自己的民间诗派诗刊的传统,只能依附于官方诗坛发表作品扩展影响;另一方面,官方诗歌媒体在面对民间诗歌强大的挑战下,为更新自己的面貌,也只能将扩容的目光投向看似传统的“西部诗人”。实则随着当代诗歌进程的发展变化,官方与民间的阵线已渐趋模糊,互相渗透,而古马、人邻等代表着“西部诗歌”真义的创作,与主流诗歌的传统走向也有本质性的不同,不能因此作为其价值的判定。遗憾的是,一误再误的先锋诗歌界,对此一直缺少反省。
面对如此的双重尴尬,我看到的古马和人邻却是一派坐看云起般的淡定。在黄河边的茶座上,听完我的一番慷慨之论,印象中总是热烈有余的古马,一时素宁如对岸的远山,好半天吐出一句轻轻的自语:“大家都在争当下,真正的诗人该要的是争千古啊!”
这句话彻底震撼了我——好像已然熟悉了的古马又变得陌生起来,让我重新刮目相看。转而注目河风中滚滚东去的黄河泥浪,我想,无论将来的古马是否真能争得千古,现在能说出这话的古马,已是浮躁当世之清音独出,难能可贵的!
诗人是超越时代(地域)局限的人类精神器官,而非时代与时尚机器的有效零件。那些和当下时代与时尚混为一谈的诗人及其诗歌作品,将无疑会消失在不远的将来。而古马和与古马同道的这些真正意义上的“西部诗人”们,也许依然要面临“边缘”的尴尬,但只要坚守着这份“争千古”的诗歌理想,这份源自西部精神的铁的沉着和月的澄明,与浮躁的时代拉开距离,就必然会在时间广原的深处,为自己留下了恰切的位置,同时,也为新“西部诗”留下恰切的位置。
种玉为器、待价而沽的时代,独有人种玉为月,渴望布清辉而耀千古——这,才是作为“诗的父亲”该有的心境与人格啊!
——读古马,读出这点感想,又该惬意一阵的了。
原载《文学界》2008年第10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