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唐娴来说,到了她这一代,人们已经不怎么宠信胡福了。不过,男人们到外面去总要捏上一贴黄色的纸钱上路。这种吉利的象征完全是一种习惯,没有人真得会认为此行肯定会由于持了金纸钱而受益,但是,如果哪家的男人出门时忘了这么做,他和他的家人心理会龌龊一辈子。当然,有机会得到胡福为他们送上的纸钱那一定是最幸运的了。
几年后,唐娴的女儿能够做个伴儿陪伴着自己度日时,她还在为钱记是否带了纸钱的事而忧虑。钱记由于不怎么相信“楚乐庄园”的遗风,并没有把这件事放在心上,尽管她还一再提醒丈夫注意带一贴纸钱,然而,他不过随便答应而已,临行的那天晚上,钱记将注意力都放在带一些什么必要的书籍上,最后他是选择了关于“资治通鉴”的一类书籍作为必备之物。上路时记得钱记咏过“孔雀东南飞,五里一徘徊。”自己也信誓旦旦回复“君既为府吏,守节情不移……”
“那天,装了两个箱子,我是看着车夫亲自搬上车子的,我怎么就没有告诉他呢?‘说那本书里夹有一张金色的钱贴。’”她总是不由自主地言语。
女儿叫安琪儿,是钱记事先起好的名字。在唐娴站在路边唠叨的时候,她总是用一双水晶样的眼睛望着母亲。虽然,父母的下落和钱记的消息始终像一块巨大的铅坠那样坠在心里,但只要见到女儿那张秀丽动人的笑脸,她布满阴霾的面容立时会席上一抹灿烂。
庄上的孩子们已经多时没有出现在门前的林荫下,平时这里静得可怕,自打孩子们从那里消失后似乎连鸟虫也少了,只有偶尔能听到蝉鸣。在岁月的转换下,那片树林的蓬勃生机似乎在静静地等着审判的日子,一天又一天死气沉沉地安谧在河叉上面。
孩子们上了村里的公学,只有妇女们偶尔抱着孩子在街上悠闲无聊地逛着。与他们不同,唐娴倒是希望能够在村口的路边碰上胡福,她想,这是他唯一能够从未知世界那里获得消息的渠道。可是,胡福也许久没有消息了。听到两个女邻居闲聊胡福的事,马上把她的注意吸引去:“有几年了吧,你们见到过胡福吗?”
“没有哇。”一个留着辫子的媳妇回答。
“胡福过去一直从唐姐的门前经过,也是的,现在人们好像把胡福给忘了,他失踪了。”另一个跟着议论起来,她们边走边谈论着,看到唐娴心慌意乱的样子便关心地问:“你们家的钱记是不是到北边做了官,也该衣锦还乡了吧?”
唐娴怀疑地摇了摇头,看着她们走开了,一双失神的眼睛饥渴地望着小路的尽头。
“妈妈!”身后清脆地传来女儿的声音,她一下子变得轻松起来,赶上去将女儿抱了起来。安琪儿背着绣花的书包,留在头上“朝天锥”一摇一晃可爱极了。和女儿在一起在等待的日子里也是唯一最开心的事。然而,开心的时光总是有限的,压抑了从自己女儿这样年龄至今的多年积郁,快乐的阳光也只是瞬间扫过。哪怕在准备晚餐的过程中她也要回忆起钱记临行的经过:那是头天晚上,夜已很深,在他们将行李收拾完毕,就坐下来休息,她的眼角一直湿润的,她为唯一能够依靠的人即将离去而悲,一个充满希望的快乐家庭,就这样,为了希望陷入了离散的失望中,尽管丈夫不断地开导她,男人到外面去闯荡不正是去落实美好的希望吗?大家都是这样,何必要让我走得这么沉重呢?我也不愿意这么短时间就走,谁让我是唐先生的弟子和他女儿的丈夫呢。他为唐娴拭去泪珠,用手捧着自己稚嫩的脸,钱记说恨不能把她的头割下来带着,当他们发现窗外高悬的月亮水晶一样地透彻,紧张的气氛也平静了下来。
“我怎么就没有提醒他呢?该死的脑袋。”唐娴埋怨自己。时间间隔的越长,唐娴的紧迫感越强越悔恨自己不够细心。她一直认为,如果能够堂而皇之地从胡福那里取一贴真正的纸钱,她就不会落到这样不济的日子,虽然不相信父母永远也见不到了,但这是事实,再延迟上几年也就到了心灰意冷的时候了。然而,出去的时间不算太长的钱记应该捎个信来,无怪乎,她不时地想骂他:我该死,你不应该死,你怎么不记着家里还有你的媳妇和女儿呀!
现在的唐娴显然就更急切地希望丈夫回来,因为家里存留的财产快要用尽了。等女儿睡熟,她就从母亲留下的梳妆台里取出一个扁状的小铁筒,打开盖,数数里面还有多少能够支付的银币。她先是哗啦一下倒在桌上,然后,又慢慢地一个一个捏起来重新装回去。她开始不自主地多了一个叹息的毛病。
早晨,女儿被她收拾得精巧利落,跨上绣花书包上学去的时光也像是充满希望似的,但这个希望是什么她也说不清楚,反正那一刻是振奋的。女儿才跑过一段路就又回来说要带三块钱书钱,母亲只好又回到屋里小心翼翼地取出三块银币用手紧紧地握着生怕那银币跑掉似的。
送走女儿,唐娴重又回到屋,特意为谁准备似的化好了妆,待最后将一帧金色的头夹别在头上算是工作完成,早晨的事做完了,他就站在路边开始一天的期待。
女邻居总是要在这时为她送上几句祝福的话:“说不定今天会有好事落到你头上呢。”
“等着吧!我也不知道好事在哪儿。”唐娴回答。
“唐老师他们今年也有70岁了吧?你家男人有出息,到老远的北边去闯世界应该高兴才是,不像我们的男人那么没有出息,还没走出百十里路就说想家了。”女邻居劝慰她。
她总是不好意思地表示:“还是你们好,男人隔三岔五地回家看看,不时还能亲热亲热。至少有个主心骨。”对于别人的夸奖她是承认的,要不是在那片树林内看上那个带钱记的小妖精哪来的希望,可是,希望总不能无限期地拖延兑现的时间呀,那不是成了失望了吗?反正她有信心等下去。她要亲眼看见从前面土路的尽头冒出奇迹来。这样,她每天对着树林后面升起的太阳,默默地祝福,又充满埋怨地望着瑰丽的落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