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书先生自谦的家乡世称“楚乐庄园”,坐落于丘陵湖叉间的青白屋舍将山水点缀得颇有灵气。多少世纪以来,村上人家栽种稻菽,采茶制饮之余对诗弄墨,说文论道。尤为村前的那爿老林,上游有一大湖经沟岔将水溪入林间,由于林苍冠重,即便烈日如焰,这里也是一派阴冽,常有书人在此授道,孩子们也戏水喧闹,生机盎然。
自从不知何时从外乡来的一位乞丐将丧事用的纸钱,收集起来又在四乡抛撒,那纸钱却变成金色,诱得人们哄抢,人们便不再依恋这个太平秀地。除了不懂事的孩子们依然快乐在那林间溪水中,年轻人大凡结婚成家便要不安分起来,他们手里捏着这金色纸钱,按乞丐引出的路线出了那层层丘陵构成的世界。据说,手握的这张金色纸钱是通向未来世界的请柬。都是乞丐编造的故事至今无人考证,反正持柬晋见的人没有回来向那些企图踏上这条道路的人汇报未来世界的情况。人们之所以相信那个乞丐的话,是由于他作出的预言总能准确兑现。这个乞丐就是现在的胡福先生。“楚乐庄园”的人们议论起胡福总要追问“是否他只关注这里的人们”。具有好事者称,他曾在几百公里外的乡镇向当地人说起胡福来人们都点头称是。由此断言,胡福属于这个世界,属于所有关心自己命途的人。
传说“楚乐庄园”的祖太刘公曾正式地邀请过胡福。那一次说来很有趣,据说是邻村的瞎五死后的事。那一天正是胡福报的丧,他走门串户请求乡亲们凑点钱送瞎五上路。每到一家,他都说,瞎五人世惨淡要大家行行好把最后的事办得像样子一点,求得来生换个命途。有一天,家人传报说胡福要老爷求见,刘公早就想考察一下胡福的来头以证实是否可信。于是,就邀他进了堂屋,胡福毕敬毕恭地向刘公谢了礼,坐在铮亮的条案前,刘公抿了一下胡须,细细打量胡福,胡福显得有些局促不安,这局面被身后的巨大壁镜重叠地反射出来。刘公没有讲话,心里盘算着:如果他是一个神,应该拒绝人间烟火。如果他是一个人,就不会知道安排人,预知人的命运。
他们就这样静静地僵持着。刘公微闭着眼睛端坐着,还是胡福先开了口:“我当然尊重你作为“楚乐庄园”庄主的地位,但我不想在这陪你更多的时间,如果你愿意为常五捐献些钱,那他会走得更光彩些。”
“常五已是死人,不足惜。倒是你胡福让我怜悯,你就留在庄上再娶上媳妇,也就用不着东游西串的了,你愿意吗?”刘公抛出了引子。
胡福赶忙辩解:“您是怕那些捐来的钱丢了,我可从来不能想什么成家立业的事,您老可能怀疑我胡福的忠诚,就是我只要动一动这份欲念,还不是那么一个过程,这段苦海是用钱搭的桥,像我这样的人肯定会掉到地狱里。我还是干我这份差遣得了。”
“既然你不愿过衣食不愁的日子也不强求你,不过,你总是说有差遣,谁差遣你?你跟着死去的人到哪儿?”刘公问。
胡福掠掠蓬乱的头发:“要说是谁指派我,我的确说不上来,我记事时父亲就快不能动了,他死的时候告诉我,我没有父母,是他从沙地上把我捡回家的。他就死在那个草棚子里,为了保护它不被野狗吃了,我就睡在尸体的旁边。等一觉醒来发现自己的身边多了一条粗布搭肩和很多的纸钱,老父的尸体也不见了。后来,有人家死了人就找到我为他们撒纸钱。”
“那死人最后走到哪儿去了?”刘公问。
“最后,我只用纸钱投到一个纱帘上,纱帘就开了,等那个死人进去后,我被告知他们先要在一个金色的大厅进行回顾与反省,然后,就不知道怎么安排了。”胡福叙述了一遍他的工作过程。
刘公显然被胡福的故事打动了,他欠了一下身子,盯着胡福说要跟他打一赌:“如果我能够跟着你走到那个纱帘前,知道你不是在骗我,我就在这儿摆一桌酒席,回来我陪你喝酒。”接着,他命令道:“拿钱给那个常五制一口好棺材。”
家人赶过来应诺道。
他转向胡福:“由你来布置,到时我会驾上一挂马车跟着你。”
“得,有幸吃到‘楚乐庄园’的酒席,从来都不敢想的事。”胡福咧着嘴笑了。
过了几日,一切就绪,刘公坐在两匹青马拉的轿车上,由家人驾着追赶送殡的队伍。
常五没有什么亲人,只有十几个壮汉抬着装扮得像花轿一样的棺材,还是胡福一会儿走在前面,一会儿拖在后面不断地随手扬起一团团纸钱。刘老公的马车只是不紧不慢地跟在后面,等看着距离拉得远,车把式只轻轻地一摇鞭花,马车的后面就掀起了一股尘气。为了能够真实地感受胡福的秘密,刘老公特意让车把式将车子超过胡福他们。这样刘老公也就显出得意的样子,不是地掀开车帘嘲笑落在后面的送殡队伍。然而,只要过一会儿,胡福他们依然在前面不紧不慢地撒着纸钱,那纸钱从半空中飘落下来,袅袅掠过马车的轿厢,从车窗处刘老公不时地感受到车子被甩在后面脊梁骨开始渗出凉气来。他明显地感到车轱辘已经转得够快了,两匹马喘着粗气,有若“天马”一样,可是,他就是无法走到胡福那干人马的前面。
不知这一前一后走了多少时间,刘老公忽然从车外的扬尘中觉出不对劲,就问车把式:“老二,这是到了那儿?江南的地方没有这么大尘土哇!”
“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儿,绕过菊花岭慢慢的就是这黄沙之地了。”老二在辕座上回答。
刘老公感到了胡福的神气,就令车把式停下车,亲自下车观察,他发现自己已经落到了荒原之上,周围除了一些噪杂的足迹一直延伸到前面而去,就再也没有什么可以见得到的东西,也不知胡福他们去向何处。倒是随风飘过一两张白色的纸钱。
老二手里握住鞭子流露出惧畏的神色:“老爷,还追吗?”
刘老公一脸茫然,四下里看了看,然后上了车子,要老二沿着车辙返回去。马车再也没有了当初的速度,车轴里传出吱吱扭扭的声音,时间不长,刘公就打起了呼噜,老二也似睡非睡地跟着马的蹄子有节奏地摇晃着。那马匹还是识家的,到了大门口就自动站住了。家人接着垂乏的刘老公算是结束了这次探查。
隔天,胡福欣然而至。刘公虽然没有完全解除狐疑之心却也开始重视起胡福来。虽然备好酒宴刘公依然没有从惊魂中恢复过来,他用异样的眼光看着胡福,亲自为他斟酒,胡福还是那样谦恭,总是那身破衣烂衫。当刘公要为他换一身得体的衣着,他无论如何拒绝了,他回复刘公:“只是有些胃口,吃点顺口的食物也是天赐的必然,至于穿戴能够掩身即可,换了衣服自己的角色就消失了。”刘公也不敢扭着他,在席上只管对饮并当堂宣布:“胡福为‘楚乐庄园’的上宾,世代敬之。”
那天,胡福告诉刘老公他在尽寿以后依然福禄。刘公也在酒席中慢慢地高兴起来,找来家里几个漂亮的女孩儿,说是让他选一个,胡福还是拒绝:“这是寻常人的福欲,我就是这个命,除了寻求一餐没有过多要求。”
胡福由于从来未食到如此上佳盛宴,醉了酒,吐了满地,刘公还是敬神样地让人为他安顿,醒来后,又不知不觉地溜出了“楚乐庄园”。
后来,刘公自己有一天亲自驾着马车沿门前的大道绕过菊花岭继续向前,依然是满目苍翠江河如初。他不禁叹息:“世上真有超人的灵性。”
自此,胡福的影子一直伴随着生活在这里的男女们,他影随着这一方风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