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一个女人的期待是有条件的。当新的一天来临,世界上哪个女人没有一个美的期待,就是那些已经没有资格修饰自己外在美感的女人,内心的世界也埋藏着美的诉求。唐娴——一个传道世家的女儿更受到这样价值的熏陶。随着女儿的长高,她的眼角、额头悄悄地爬上了皱纹,岁月也把她仅有的几件衣服溶蚀破了。有几次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她动情地哭出了声,声音越过窗子,越过院落向夜色深处飘去,村上的人以为是游荡的鬼魂来了,诚惶诚恐地谈论起来。
女儿开始到了为母亲分忧的年龄,对于那么乞求希望的唐娴来说,这多少是个安慰。面对哭红了眼的母亲,她安慰道:“你看咱们家还有什么可以变卖,我给您拿去卖。换来钱就到裁缝那儿做一件新的衣服,希望总是有的。”
听到女儿的安慰,唐娴心里轻松了一点,点点头,就找了洗脸用的老铜盆、烛台什么的由安琪儿拿去到村上的废品站换了钱。接着,又找来王裁缝到家里为母亲量了身材。过了几日,一身崭新的时尚装在裁缝的建议下做好了,唐娴又充满欢欣与希望地站在女儿面前,女儿更是由衷地高兴。
她又可以到路口去等待她已久的希望了,从内心里感激自己的女儿。
小村的生活在不知不觉地发生变化。那些从外面回来的男人们为自己的孩子和女人带来了花花绿绿包装的饼干、糖果、化妆品和衣服。与这些邻居发生的变化相比较,她像垃圾那样被丢弃在路旁。虽然,那些女人们依然象征性地问候几句,她的不幸已不怎么引她们的兴趣。于是,唐娴只好远远地躲着她们,免得给那些心宽体胖的女人们招徕晦气。
能够了解她的内心苦痛的人只有女儿,女儿虽然只有11岁,但像个大人那样安慰她:“虽然我没有见到过父亲,但我知道他是可恨的。是他让你活得不开心。”“别这样骂他,男人们为了家里的希望,总是要到很远的地方去碰碰运气。他还没有见到他的女儿,他怎么会抛弃我们?要知道你父亲是个读书人。”母亲回答,看来唐娴永远也不会放弃对于钱记的惦念之情。
她的日子越来越艰难,到了要选择将父亲的藏书换食品的地步。这些收取书籍的小贩是将这些书作为废品回收的,他们也是一些斤斤计较的穷人,然而,唐娴更是不满意看着小贩向筐里扔黄土那样一双粗黑的手掐着掷过去,她要紧紧地盯着撑杆很长时间,并不住地告诉小贩:“称称高了,这可是《资治通鉴》呀!”
小贩嬉笑着她那惜书的样子:“什么贱不贱的,到这儿都是废品。”
等小贩向她手里丢过几枚沉甸甸的硬币骑着自行车远去的时候,她不由自主地在后面追出很远。
半路上,一辆隆隆作响的绿色邮车停在她的旁边,她用近乎呆滞的目光投向了这辆奇怪的车,从车的座室里探出头来的邮差向她打探:“这里是不是‘楚乐庄园’?”
她没有回答他,而是惊奇地看着这辆邮车:“奇怪,是什么东西拉着这辆车呢?”
邮差有些不耐烦:“告诉你,这是汽车。这里是‘楚乐庄园’吗?”
许久没有人这么称呼了,她感到相当自豪,因为自己是“楚乐庄园”的公民,她赶忙点点头。
“唐娴的家在哪儿?”邮差继续问。
唐娴怀疑自己听错了没有答应邮差的问话。她不认为这辆邮车与她有什么关系。
邮差又问了一遍,她才承认自己就是唐娴。接着,邮差从装满信笺的大皮夹内抽出一贴信笺,要唐娴在上面签上名字。
邮差递给她一支笔并指着信笺上的位置说:“就签在这里。你们家里有人在外面做了大官啦!一下就寄这么多钱。”
签完字,邮差从那个套封里取出一张存单给了唐娴,然后,汽车又发动起来,时间不长,随着响声邮车消失在路的尽头。唐娴手里捏着存单一直目送汽车直到消失,半晌,也没有从突然发生的事件中清醒过来。
过了很长时间,她才有意识要辨认一下那张莫名其妙的存单。她没有为那上面记有10万元的数字产生兴趣倒是存单的左上角出现钱记的名字使她异常的惊喜:钱记终于有了消息!她心想。
不管怎样,这条消息足可以让她振作起来。等女儿回到家里,她迫不及待地要女儿猜她遇到了什么事,女儿莫名其妙地看着母亲充满喜悦的脸,心里也被感染得轻松愉快起来。她自有记忆起还从没有见过母亲露出过这么好看的笑脸。实际上,唐娴才不过三十多岁,一旦轻松起来,成熟女人的魅力就会从她的身体内焕发出来。她又打开那个梳妆盒,将存单取出来,交给女儿,然后,美滋滋地在旁边站着像是充满期待的小女孩那样露出天真的微笑。女儿接过存单:“哇,这么多钱,10万呀!”
惊讶过后,安琪儿开始认真地辨认着:“妈妈,这不是爸爸的名字吗?”
“是,正是你爸爸。”母亲的声音充满十足的气韵。
“看来,我们找到了他。你说,是吗?”安琪儿银铃似的声音使屋内充满生机。
母女两个平生第一次可以轻松地在一起享受幸福的时光。这份间隔了十几年的礼物是第一笔希望的回报,既然有了幸福的回报,唐娴也和所有的人那样,立刻就从失望的情绪下急不可待地蹦出来,失望的痛苦一下子就从生活中消失了。她没有考虑失望会再一次进入到她的生活里,当好消息降临时,人们宁愿欺骗自己。因此,她认为有了钱记的回音希望也就得到了落实,至少他还记得这个哺育他的“楚乐庄园”——一个朴实的在阳光下变幻色泽的翡翠之地。
她仔细地收好那张存单,打开门,又发现了儿时的那团让人激动的树林,仔细地欣赏着,在鸟儿的叽喳声里似乎能够听到孩子们的嬉笑声。唐娴有意将唯一那件青花长裙穿在身上,顺着那条即熟悉又陌生的小道来到了静静的荫隅。树冠似乎较从前更加茂盛,大叶桑伸出很长的枝干拖着厚墩墩的叶片,间或几束垂柳落地,从树缝中射过的阳光将绿色的树林分成出无数的层次,绿得丰富极了,布满杂草的土坡上还露着被书童们踏光的土地,河叉中依然不时传出哗哗的水声。她充满深情地再一次有机会重温了少年的时光,靠在弯曲的树干上,微微地闭上眼,吸吮着略带潮湿的空气,从这空气里她能嗅到像当初一样浓重的草木之气。
当安琪儿蹑手蹑脚地来到母亲的身边时,她依然陶醉在往昔的梦幻里。她用柳枝来回在母亲的脸上拨弄,母亲睁开眼瞬间飘落在天堂的幻景中:眼前的安琪儿真如天使一样可爱,一身白色的衣裙,清晰的柳眉下一双发亮的眼睛在脸颊两侧微陷的酒窝衬托下扑闪着,身披翠碧荧光。顿时,自豪感油然升起,她猛地抱住女儿生怕女儿从她眼前即可消失。女儿笑了,母亲也笑了。唐娴快活地向女儿讲述起曾经在河水里游戏的一群男孩,特别提到那个脑门生着钱记的男孩如何的机灵、勇敢。然后又指着背靠的树干说:“这里就是你的爷爷当年讲学的地方,那些河里的‘泥鳅’就是从这个大树下得到唐老师的启发走向外面的世界的。”
两个娴雅的“女妖”在林深处的快乐身影使女邻居们非常不解,她们远远地比手划脚地猜测:那个被遗忘的唐姐从未如此开心过,这与她们平时见到的那个失望地驻足在路旁的唐娴差距太大了。于是推断:她们母女两个准是疯了,被鬼魂缠住了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