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下的秦淮河出奇的宁静，没有商女的歌声，也没有酒客的笑声。河水粼粼，铺展着漫天星辉，她未料到自己的人生，远兜远转，竟然又回到了起点。她是商女，却不会隔江犹唱后庭花，不管烽烟家万里！她是商女，却也深深的知道亡国之恨！天大地大，满目疮痍，她该何去何从？那河水很凉，逐渐漫过脚踝、膝盖、腰际……过往的一切也像这河水，在她脑海中翻起波涛汹涌，可也总有一刻的温馨，就像那海市蜃楼般的十六天，所以此生永不再！看不见的未来，如同这倾颓的南明江山，再也没有了回转的余地！能走进那冰凉的河底，于她而言倒成了一种解脱，现在她才真正明白柳如是的话，“以硬碰硬，也争不到想要的感情。”她只希望这秦淮河的水，能洗干净她的一身泥淖！假如这世上真有轮回，那么转世的来生，她一定要用干干净净的躯体，去等候她的公子。又向前挪了一步，偏偏有一只手死死的拉住她，是楚楚，“小姐……”楚楚把一个扇坠放进她手里，琥珀扇坠，侯家的传家之宝。如果说她在这世上还有眷恋，那就是侯方域，不能再等他，可还是想再见他一面。一面，一面就好。很多时候人选择轻生，只是刹那间的冲动，过了那一个刹那，依然会觉得生活美好。她也不想投河，亦如她不想跳楼，只是没有办法，她还有什么脸面偷生？楚楚制止了她，给了她一个苟延残喘的理由……再见他一面。紧紧地握着琥珀扇坠，心里升起一种奇异的感觉，痛，却也幸福！
楚楚终于放下了心，把她扶上了岸，问，“小姐，我们去哪儿？”媚香楼就在不远处，可那里早已不是她的栖身之所，她面无表情，凝视着星幕中清冷的月华。再见他一面，再见他一面……偷偷的见。如今的她，势必会脏了他的眼睛，她真的很怕……湿嗒嗒的衣服贴在身上，冻的她瑟瑟发抖，咬着嘴唇慢慢吐出六个字，“栖霞山，葆真庵。”
李香君不会想到，此时的侯方域就在媚香楼，这样的缘悭一线，似乎是冥冥中早有的安排。那只看不见的翻云覆雨手，就爱捉弄世间的男女。侯方域也不会想到，他会再次来到媚香楼，曾经的繁华不再，只剩人去楼空的寂静。纸破窗棂，纱裂帘幔，也在见证这六朝兴废。清军进入南京城，家家户户无不惊恐，百姓们都在害怕那扬州十日的重现。这秦淮河畔，更是十室九空。他走进李香君住过的小楼，顿感万千惆怅涌上心头，那回肠九曲，结成双丝网。桃花扇仍在，美人去远。那粉坏楼墙，苔痕绿上花砖，他与她的未来，是不是也将这般的凄凉？坐在床上，抚摸那满是尘灰的绣帐锦衾，不由低低的唤了一声，“香君。”
这盛夏寂静的夜晚，他心中蔓延着无边的空虚，因为他只能在这里怀念她，却不敢去找她。当日北上，便听闻扬州惨变，屠城十日呀，百姓何辜！天下，不是朱氏一脉的天下，而是天下百姓的。那国，理所当然也是百姓的国！她寄望于他能为国效力，可要这天下生灵少受涂炭，却不得不变节……易服剃发称臣。范文程说的对，这是大势所趋。摄政王很器重他，待他亦有知遇之恩，还帮他找到了失去音信的家人。可父亲老泪纵横，说：“侯方域呀侯方域，我怎么就生了你这么一个畜生，做鞑子的朝臣，你如何对得起侯家列祖列宗？”话音落，就触壁身亡，母亲跟着殉情！他不是一个孝子，连双亲的尸首都无法掩埋，妻的语气很淡，只说：“爹娘要知道是你这叛国之人替他们收的尸，怕不会瞑目于九泉。”他对不起父母，也对不起妻，但他真的不想再看到白刃染血，十日十夜不停！所以之前范文程来劝降时，他很轻易的变了节。
谁非忠臣，谁非孝子？可在这改朝换代的一场浩劫里，谁也不是忠臣，谁也不是孝子！他史大哥铁骨铮铮，率军民守城，结果呢？累累白骨，堆积如山，秽臭逼人，腥闻百里，数十日也不散呀！百姓何辜。他宁愿背负千古的骂名，也要尽自己的全力去保护亿万生灵！所以他求了摄政王让他来南京，只为了扬州的悲剧不要再南京再演。可南京，是他的伤心地！四下里悄然寂寂，他只觉自己的心，在这小楼里，正一点一点的被掏空，同时带走那些最美好的记忆。时光的风沙吹打着他，让他越来越清楚的知道，以香君的性子，绝不会原谅他的变节！她对他的期许是支持他一路走来的唯一力量，然而如今，他们就快形同陌路。情何以堪？人何以堪？他不敢去找她，只能在这里怀念她！
“香君，你可知道我已是一无所有，除了你对我曾有的期许……期许……忠君泪，报国心！只是这弘光帝，这南明朝廷……大势已去……大势已去却还要百姓们陪葬！扬州已有十日，嘉定已有三屠，百姓何辜？我不忍。香君，你不齿后主的投诚归命，说那是为了苟活的腆颜狡辩，可终究是保住了南唐的平安。我不敢说自己能保住什么，却一定会尽最大的努力……香君，我不敢去找你，更不敢面对你，你的期许依然是支持我继续走这条路的唯一力量，但在这漫漫长路里，我离你越来越远……香君……”
宫纱扇上的桃花似乎在哭，比在那晶剔的水光下，分外鲜妍，像是开到了极致就要消失。起风了，拂过小楼也是呜呜咽咽的一片响，仿佛哀悼。这哀悼就是他心里的荆棘种子，早连着血肉一起发芽，捅的他千疮百孔，这一生他都别想挣脱。身上的箭袖马褂又像是明晃晃的一面镜子，照出他这哀悼的可笑！苍天呀，处在动荡的纷争里，为什么是如此的无力？国没了、家没了、君没了、父没了……什么都没了！那个人的荣辱还算什么？只要能保全这南京的太平，让此地的千年繁华得以延续……突然有人敲了一下门，把他从回忆中敲醒，站起来，接着他就看到了哆图，豫王的副将。哆图双手捧着一卷画轴，十分的恭敬，走到他面前，却傲慢的说：“王爷想求侯大人一件事儿，找这画上的女子。”
侯方域不能不接画轴，可心里觉得蹊跷，豫亲王碍着摄政王的情面，才勉强答应他可随大军来南京，又对他提的安民方略非常不满，恨不得杀了他好让自己不那么缚手缚脚，这些他都清楚。但他就是不明白，怎么豫亲王抢掠了一回南明的皇宫，就对他的态度整个的变了？此刻又说有事求他，这葫芦里……慢慢展开画轴，人竟似站不住了，只觉头晕眼花，全身的血液仿佛在刹那间凝固，也不怎样难受。但是片刻之后，那惊恸就无法遏制，像有什么在腐蚀他的心，一小块，一小块的腐蚀，然后，是五脏六腑，是四肢百骸。那画上的女子还在对他微笑，明眸善睐，秋水长天，似乎从遥远的九霄里呼唤他，“公子……”
赫然是香君，怎么会是香君？可她偏偏就是香君！
有谁能给他指个方向？告诉他该怎么办！豫王好色成性，南来厮杀劫掠无数美女，如果香君还在南京，岂不是笼中之鸟？哆图见他半晌没有反应，冷笑了笑，“汉人！”之后又说：“王爷知道秦淮出美女，一时半会儿找个女人确实如大海捞针，可这女子不同，她曾血溅桃花扇，想必侯大人要找不难找出。哦，我差点儿忘了，王爷还说，其实侯大人的安民方略也没什么不可行的，不杀南京一人，真有佛陀的慈悲救世之心，可要不要去做，怎样做，就端看侯大人的了？”像是不经意的，扫了眼放在床上的那柄宫扇，问，“那就是桃花扇吧？果然名不虚传。”说完便大笑着走了。
小楼又归于了沉静，可侯方域的心无法沉静，豫王以南京百姓威胁他，那样的胸有成竹。但他不能让香君牺牲，绝不能……他一定要赶在豫王前面找到香君，叫她离开，远远的离开。不敢去找她，却非要去找她！这究竟是怎样的命运？连他想在她心中留一点点美好都不行！仿佛是棋盘上的黑白子，落在何处自己根本就做不了主，由他人操纵的无奈人生！下了楼，看到兵卒手中举着的松明火炬，燃亮了秦淮的夜，也燃亮了他身后的小楼。今后，他怕是连这怀念的地方都没脸再来！也不知是哪儿的勇气，他夺过一个兵卒的火炬，就扔进了无人的小楼。随后下令，“烧。”
好一场熊熊的烈火，他望着那火光冲天，只希望能在自己的心里也燃一把灰烬，把过去在这里所有的记忆都燃成灰烬！那样，是不是就可以遗忘？人不见，烟已昏；黄尘变，红日滚。那火足足烧了三日三夜，他就站在火的前方，观望了三日三夜。媚香楼付之一炬，可他还是忘不掉香君，他的香君。时间一点一滴的过去，他强迫自己去找她，可去哪里找？
见到钱谦益，彼此都很感叹，柳如是却出来说：“我看错了他，而香君，也看错了你！侯方域，你还有什么面目去见香君？”是呀，他还有什么面目去见香君？没有，但他不想她落在豫亲王的手里，于是又去找董小宛。玄武湖畔，茅檐草舍，冒辟疆连门都不让他进，只说：“我不认识你，侯大人？”曾经的知己，现在只拿他当仇人待，眼睛里都是鄙夷与唾弃，他还能解释什么？没有必要了。身上的朝服是最好的证据，他们有理由这样待他！变节叛国，他就是这样的小人！可是他的心，在面对柳如是的指责，冒辟疆的冷漠时，还是会痛，犹如万箭相攒。董小宛大概是有所不忍，才会追上来对他说：“赛赛在葆真庵出家，你去那儿问问吧。”他道谢，董小宛笑了一下，眼中却殊无笑意，又说：“不过我真的希望，香君这辈子都不要见到你，最少她还会有个念想，你是她一辈子要等的侯郎，她没有错托了她的终身！侯公子，你知道吗？我一直都有遗憾，就是不能堂堂正正的站在冒公子身边，可是我看到你，才发现自己有多么愚蠢，竟然不懂得在众多姐妹里，我是最幸福的一个。香君以前说过，顾眉跟的那位龚鼎孳龚先生，一点气节都没有，李自成攻陷了北京，他去投效李自成，多尔衮带着满洲铁骑入关，他转而又投效了多尔衮，这样的人，丢尽了汉家祖宗的脸，就是他再喜欢你，也是一种侮辱！侯公子，若你真的喜欢香君，就不该去侮辱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