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话字字钻心，刀子一样在里面搅着那相攒的箭镞，又像是在伤口上撒着盐巴，火辣辣的随着血液流淌。可句句在理，他无法辨驳！做了大清的官员，就是大明的罪人！他也知道这样的自己不该也不配去找香君，但他没有办法。明明晓得她有危险，置之不理，他做不到！那就让她对他失望吧，从一开始，他就不是她的良人！
还没有入秋，枫岭却红了大半，一片片的叶子似小火炬般擎在半空，烧的天上彩霞如泼如溅。李香君隔几日就会来这里，楚楚陪着，只是默然的赏景。那样的默然，倒像是一种凭吊。楚楚不敢乱讲话，生怕勾起李香君的伤心，也就显得更加没有生气。南明覆灭了，可这栖霞山依旧宁和，仿佛是古书中的记载，山中方一日世上已千年。其实李香君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要来这里，似乎只是为了躲避人气，葆真庵里人不多，还是有。她从未告诉过赛赛她在宫里头的遭遇，所受到的耻辱，但赛赛看她的眼神，总是透着同情，那样的同情，让她透不过气来，仿佛是那个雨天的再现，无论她怎么挣扎，也逃不开，逃不开……每次想到，她都痛苦的想死，一了百了呀！就像这枫岭的红叶，红过了，就落了。到世上走了一遭，还是要叶落归根。根？她的根是他呀！所以她舍不得，舍不得再见他一次的奢望……
楚楚看天色不早，便说：“小姐，我们回去吧。”她点头，可走不了几步，就觉得脚下像踩着棉花，虚虚的。满眼里的红，灿烂的仿佛春日里的花，灼灼其华，那是开在雪苑里的桃花……她喜欢那一晚的桃花。他在桃花树下吻她，叫她，“香君……”她甜蜜而又幸福的笑了，人事不知。醒过来已是次日晌午，只见楚楚哭红了一双眼睛，沙哑的说：“小姐，你不要丢下我一个人。”她的身体她自己知道，不过是拖日子罢了。所以她不敢答应楚楚什么，只说：“我口渴。”楚楚赶忙去倒茶，虎邱新茶，卞赛还记得她的喜好，不由道了声谢。卞赛深深叹了口气，略带惆怅的说：“香君，你怎么总也看不开？”她有些惘然，像是很快就能得到幸福，慢慢答，“因为我相信侯公子。赛赛，伴着青灯黄卷，你就能看开了吗？”卞赛想了很久，很久，才缓缓道：“这世上没有赛赛，只有玉京道人。”她知道赛赛没有看开，也不可能看开，情关难断，岂是那么轻易就能看得开的？玉京道人，换了称呼，就能忘记一切尘缘了么？庵堂只是逃避，可卞赛并不承认，“我出家是为了吴先生，可到了今时今日，他对我来说早已是过往烟云。香君，你不要再傻下去了。他若要来，早就来了，真正喜欢你的人不会让你为他受这么多的苦。大夫说，你这病就是心里的郁结不散呀！”
正说着，有小道姑进来，俯在卞赛身边轻声道：“玉京师傅，有位施主非要见你。”卞赛做梦也想不到那施主会是侯方域，这一刻的惊喜就像是某一天的落日余晖里，吴先生轻轻握着她的手，柔柔的低唤一声，“赛赛。”是怎样的惊？生命里的翻天巨浪呀，完全想不到，可每一朵浪花都是喜悦，甜甜蜜蜜。那样的喜，惊心动魄！终于等来了，这才明白香君一直以来为何要坚持，因为身无彩凤双飞翼，确实值得！吴先生的眼睛里都是火热的光，她真愿意溺死在那一片光里……从未有过那样的高兴，为了自己终于等来了他……似乎又是那样的高兴，为了香君终于等到了她的侯郎……匆匆迎上去，真想叫香君立即见到侯方域，了了那一个痴情的心愿，也许，那将是香君在人世里的最后一个心愿了。香君等来了，有这样的结果，之前无数的辛苦都是值得，毕竟侯方域没有辜负她！卞赛真真高兴，为香君高兴，谁说这世间都是痴心女子负心汉？侯方域就是例外，这例外仿佛是一束希望的光，一点点照在卞赛那颗枯萎的心上。她真为香君高兴，原来这红尘里，还有真情！
院子里的夏蝉，一下子停了声息，卞赛的脚步，也跟着停了。咫尺外的人，是侯方域吗？一身藏蓝暗花箭袖……箭袖……满人马背上的穿着！仿佛被雷轰电掣，一下子呆住了，待反应过来已是山崩地裂的惊痛，他怎么会贪生怕死到如斯境地？易服、剃发……那一条辫子如同鞭子，无形的勒在她咽喉上，勒的她一个字也说不出来。这就是香君拼了命也要等的良人？多讽刺呀！拼了命，等这样一个道貌岸然的伪君子！记得那天，闻讯陈子龙自沉明志时，香君慨叹过，“柳姐姐到底没有爱错人，否则，她一生刚强，可怎么活？”是呀，香君的性子那么烈，要是知道了侯方域变节，可怎么活？片刻之前她还为香君高兴，现在却是满腔的愤怒，不能骂，怕一开口就惹来葆真庵里的人，她不能让香君知道，知道侯方域来过。极尽压抑着自己，说：“侯公子。”
侯方域也不跟她客气寒暄，直接问，“香君在这儿吗？”卞赛摇摇头，目光如利剑一样的射向他，恨不能杀了他！她好恨，恨他怎么有脸来找香君？香君的身体再也经不起折腾与刺激了，他是不是真想要了她的命？四周骤然一静，静的人心里发慌，太阳又在天上炙烤着大地，似能蒸出火来。侯方域也快急出火来了，又问，“那她在哪儿？”卞赛冷声道：“她走了，离开了南京，这辈子你也别想再找到她！”这是她生平第一次的谎言，想不到竟然有一种安慰的惬意，苍凉的安慰！侯方域倒是真得到了安慰，喃喃道：“那就好……离开了就好……”卞赛根本没听到他嘴里嘀咕的是什么，只是下逐客令，“侯公子，这里是庵堂，你久留在此，不合适。”侯方域理会她的言外之意，苦笑一笑，就走了。他现在是过街的老鼠，以前认识的人，大概都在后悔怎么当初会与他结交？无所谓了，只要香君好，百姓好，什么都无所谓了。得知香君已不在南京，这消息……卞赛永远也不会明白，这消息对他来说，是多么的重要与欣慰。就让香君怀着对他最初的美好，思念着走完此生吧！在这思念里，会有憧憬，也会有幸福……他将不会再去找她……可他依旧会想她，在一辈子缠绵不愿醒的梦里。今生缘浅，只望来世，他依然是她的侯郎，她一个人的侯郎！
卞赛望着他的背影，慢慢变小，慢慢变小，终是望不见了，不觉怔了一时。那夏蝉又开始鸣叫了，一声连一声，似断非断的，像是一首残缺的曲子。一首她忘不了的曲子。第一次听见《圆圆曲》时，她的心都快碎了……君不见馆娃初起鸳鸯宿，越女如花看不足。香径尘生鸟自啼，渫廊人去苔空绿。换羽移宫万里愁，珠歌翠舞古梁州。为君别唱吴宫曲，汉水东南日夜流……原来在吴先生心里，还是放不下陈圆圆！可是今天，面对侯方域她才知道自己有多肤浅，那《圆圆曲》只是一种惋惜，如花美眷，似水年华……那《圆圆曲》只是一种喟叹，江山不再，红颜薄命……她是那样的肤浅，硬是把情丝割断，真正的做了道姑。玉京，玉京，天上白玉京，她再也回不到凡间了，但是比起香君，又觉得自己幸运。至少在民族大义上，吴先生还有着气节，她没有看错他！在乱世里，可以没有个人的情感，却不能没有民族的气节！
楚楚惶惶的跑来，说：“不好了，小姐又吐血了。”卞赛急忙赶回屋子，只见李香君面色惨白，便觉十分抱歉，她那样骗走了侯方域，也是毁了香君这唯一的机会，但她别无选择。静室里的摆设很简单，简单的就像葆真庵的生活，李香君一直以为她可以在这里等下去，孰料还是错了，她与他无缘。他说：“我无法许你未来。”然而，她一直都在等那个未来。等……等到这生命的尽头，她也没有再见到她的公子。阳光铺洒了一地，卷起无数的灰尘吊子，她突然觉得自己的一生，就是由那灰尘堆积起来的，满满的灰尘，洗不干净。见不到他也好，因为他会记得她最初的样子，十六岁的少女，想必在他心中是美的，也是干净的。这样安慰着自己，真是凄惶，也真是委屈，可不这样又能怎样？难道真要告诉自己，他说他不会回来的话，竟是真的！是真的她也不信，她相信自己的感觉，他喜欢她，也是真的喜欢她！所以她只有遗憾，遗憾没有机会见到他。卞赛坐在床边，正低头看着她，目光仍旧同情，可在同情里，又掺杂了歉疚，她不懂，也不想懂了。微微一笑，气弱的说：“赛赛，我怕是等不到了。”
这样一句话，让卞赛心头一震，差点就忍不住说出真相，现在去追，还来得及。可是骨鲠在喉，她就是说不出来，眼泪一颗颗滚落，自己实在是对不起香君！有些选择，是至亲好友也无法做主的，她却做了主！哽咽了好半天，才劝，“你不要这样想，把心放宽些，病自然就好了。”李香君落寞的重复，“放宽……那个雨天以后，我的心就无法放宽。赛赛，你不知道我有多恨我自己，恨自己为什么要睡着……”越说越无法平静，最后在卞赛怀里放声大哭，像个孩子。她从来没有这样哭过，不知道哭也可以是一种发泄，令她的心畅快淋漓，仿佛是甩掉了一个大包袱，也像是治愈了一个大毒瘤。没有了以往那么重的罪恶感。她一面抽泣，一面说：“我对不起公子。赛赛，我好怕，怕他知道了嫌弃我，连一个来生也不肯许给我，可我又不想去骗他。”卞赛拍着她的背，也像哄一个孩子，“不会的……香君，他不会的……”李香君很久没有动过大情绪，虽然心里较先前痛快多了，身体却受不了。她已快要油尽灯枯，不过是在延着最后的星芒，那微弱的，却还在残喘着挣扎，挣扎着不放弃这多舛的命！伸手向枕头下面摸索着，掏出一方红绫，又叫楚楚为她剪下一绺青丝，一并交给了卞赛，嘱托道：“如果我真的无法等到他，你有机会的话，把这个给他，他会懂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