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边银翘为善香拧了热毛巾,“营野小姐,擦把脸吧。”善香接过毛巾,“谢谢。”一面擦着脸,一面问了几句有关贺义同平日里的话,银翘都一一的答了。不久,贺义同就回来了,面上含了几分怒气。善香看不明白,银翘却识趣的下去了。贺义同没再问善香一句,而是拉着她就往外走。善香见那方向是去上房的,隐隐不安,“仲谦,算了,我们做晚辈的……”贺义同突然停下步子,善香收势不及,瞬间跌进他怀里。只听他喟然一叹,因他的头贴着她的,那一声叹息,格外的震耳欲聋。继而他寂寂的说:“善香,孝顺并不是凡事都听父母的,那样,不过是愚孝。有些事情是不能让步的,否则心中的裂痕会越来越大,到了无法弥补的时候,大抵就是陆游的悲哀了。这一生就那样的过去,不论父母,还是你我,都不会开心。回头想想,只是遗憾,不如说明了,双方都有选择。”善香困惑的摇一摇头,贺义同笑道:“日子久了,你就会明白了。”挽着善香,就去见了父母,直截了当的问,“是不是无论善香做什么,你们都不会接受她?”父亲没作声,母亲却叹气,道:“我还真是看错她了。”不禁去端凝了一下善香,那眸光,透着失望。善香惶恐的垂下头,猛然向贺义同身后一躲。贺义同稍稍用力握了善香的手,争辩道:“母亲,您别冤她,她一个字都没有说,甚至还照您的意思,知难而退的要回日本。母亲,她孤……您怎么忍心?这一切,是以云告诉我的。”楚沅青怔了片刻,无奈的说道:“那个傻孩子,就是心肠好,怎么就不知道为自己多想想。”随后语重心长地说:“仲谦,你想叫我们怎么接受善香,一个日本人。”许久没说话的贺言则,终于说:“仲谦,你母亲的做法或许不对,但她到底是为了你好。善香,她会影响你的前程。”
贺义同没再坚持,只说:“我懂了。”转看善香,道:“过来,给父母磕三个头,然后说对不起。”善香不明所以,傻乎乎的照着他的话去做。贺义同也跪在了地上,痛苦的说:“父亲、母亲,请恕孩子不孝,无法承欢膝下。”咚咚咚磕了三个头,“我不能辜负善香,她为我牺牲了太多。既然大家住在一起不开心,那我只能选择带她离开这个家,等到有一天,你们可以接受她。”善香震惊的看着贺义同,实在没想到,他为了她,抗争到如斯的境地!是感动,是愧疚,还是……千丝万缕的柔情,在这一刻,百转千迥,化成一滴滴情泪。不由得冲口而出,“贺君,对不起。伯父、伯母,对不起。”又去磕多了一个头。贺义同这才扶起善香,道:“我们走吧。”只迈了一步,就听到母亲在身后哭着叫了声,“仲谦。”父亲则是怒吼道:“你有本事踏出这个家门,就永远都别回来,我也只当没生过你这儿子!贺义同,你听到没有?”他的心,仿佛被母亲的泪,父亲的怒,震的千疮百孔,几乎就碎了。尽管如此,还是无法停下那步子,血浓于水,他相信终有一天,父母会原谅他!但是善香不同,渺渺天地间,除了他,她就是一无所有的。那抄手游廊,曲曲折折,迂迂回回,他却觉得是那样的短。似乎不花时间,就走了出来。过了屏架,出了大门,他到底不舍的回头一望,贺宅,他生活了二十四年的地方。
月亮升起来了,散着冷冷的月晕,街上的行人渐渐少了。贺义同开着车,始终没有说话,对不起父母的不是善香,而是他这个不孝的儿子!心里千万般的难过着,悲痛着,为的父母白养了他这二十四年。情绪越来越低落,仿佛沉积的淀粉,浓重的分解不开,最后,都凝聚到了眉心。善香在旁边瞧着,也自责的不敢出声,眼泪不觉滚了出来,捂着嘴哭着。贺义同把车子停在路边,搂过善香,“不是你的错儿。中国人,日本人,相爱,为什么要因为这身份而分开?国家的错,不应该怪责到个人的身上。善香,不哭了,我带你去见大哥。”善香的眼睛倏然一亮,心里异样的变化着,“大哥?”贺义同点头,“从小他就很疼我的,我想求他,为我们主婚,这样也可以避免许多不必要的麻烦。”善香没听见那句麻烦,只欣喜着前面的话,于是破涕一笑,问,“你要娶我,是真的吗?”贺义同笑道:“骗你……”拖着长音,又说:“做什么?”善香一噘嘴,就朝贺义同身上打去,“你坏。”贺义同捉住善香的手,涎涎道:“好,好,我坏,我坏,我坏……”那些不开心的事情,仿佛一下子就消失了,在这嬉闹里,只有彼此的笑声。
半小时后,车子到达李府。李宗仁知道了贺义同的请求,没什么意外,只平静的问了句,“你决定了?”贺义同坚定地说:“是的。”李宗仁又问,“所有的后果,你都想过了?哪怕……”瞅了善香一眼,也就没往下说。贺义同会意,模糊的答,“除了善香,我没什么不可以放弃的。”说着,含笑去看了善香,她也笑靥如花的在望着他。视线相错,满是甜蜜,从眼睛里流露出来,慢慢融进空气。李夫人郭德洁适时捧着茶果盘进来,听到贺义同的话,吃惊的盯着善香,多少好奇。什么样的女子,可以把万丈豪情化为绕指柔?心里捉摸着,那不过是个低眉含顺的女子,一如中国古代的女子,有着以夫为天的本性。其实,是比不上段以云,那般的有吸引力的,可男人的想法,往往与女人的不同!放下茶果盘,就听李宗仁道:“既然你一切都考虑到了,那我也没什么不好成人之美的。夫人,你不是一直遗憾没有个可人疼的妹子吗?这不是天上掉下来的缘分?”郭德洁理会的,她若认了善香做妹子,总是可以在贺家二老那里,为仲谦多说几句疏通的话。遂笑着说:“是呀!还是个这么漂亮的妹子,看着就叫人从心底里喜欢。”贺义同很是感激,不知道该预备什么谢礼,“大哥,你的大恩小弟无以为报。以后……”李宗仁笑着打断道:“以后,你好好做你的警备司令,就是对我最好的报答。仲谦,你们结婚,下面的人总会有些不满的,想法子,安抚安抚吧。”贺义同答应着,又寒暄了一会儿,就与善香告辞了。
李宗仁看着善香的背影,袅袅依依,恍如开在凌波里的一枝花,不觉叹着气。美人关,真是令英雄折腰!无端想到了白崇禧的话,“大哥,你不觉得那女人有问题吗?从京都到桂林,山重水阔的,一个弱女子,是办不到的!那需要多大的勇气与毅力,这样的女人,难道不……”当下,他就制止了白崇禧再说下去,“有没有问题,不是我们应当去想的。健生,好歹仲谦也叫你一声二哥,你不相信善香,也该相信自己的兄弟。”白崇禧辩驳道:“我没有不信仲谦,只是他年轻气盛的,难免……大哥,我只是担心他会被这个女人给毁了。”他一时没有接话,其实他心里也是担心的,可担心,又能怎样呢?仲谦已经爱上了善香!许久,才说:“健生,你我除了支持,除了祝福,什么也不能做。现在的时局有多动荡,我们都很清楚,为什么不让他们在能拥有的时候尽量去拥有呢?难道真要那轰隆的一声爆炸响,把那誓言变成了真正的海枯石烂才好吗?”夜,逐渐深了,他只希望,白崇禧和自己的担心,都是多余的。
因离开了贺家,贺义同也自然不能带善香到贺家的产业去休息,衙门更是不合适,只好让她暂住旅馆。两人又没结婚,他不愿她被人说闲话,所以自己便去衙门里住。最近也是忙,派去盯马君武梢的人来回,“司令,马宅附近常有日本人走动。至于马校长,他除了去学校,哪儿也没去过。”贺义同听过所有人的汇报,沉思片刻,说:“从马宅那儿撤出一部分人,悄悄的去广西大学查查。”不禁有人困惑道:“广西大学,白天晚上都是人来人往的,怎么能藏的住人呢?”贺义同笑道:“大隐隐于市,不也是人来人往的?”话音未落,又想到一年一度的教育研讨会大概就快了,于是问,“谁晓得那教育会议今年在哪儿召开?”衙门里的大多是粗人,谁能知道?其中有个叫小张的,十分机灵,立即就打电话去了教育部,问清了,回道:“在昆明,时间是三天后。”贺义同只觉不妙,说:“立即吩咐下去,彻查广西大学。”
也许是日本人也想到了这中间的名堂,贺义同的人未到广西大学,就听见邻街的枪声。赶过去,只见场面混乱已极,许多学生看到日本人在学校附近闹事,非常的义愤填膺,一传十,十传百,一条街很快就聚满了人。这样的情况下不能随便开枪,否则就会伤及无辜,贺义同只好命令,“现在开始戒严,不能放过一个可疑的人。”枪声还在响着,空气中似乎都弥漫着血腥气。人头攒动里,贺义同一眼就认出了李文源,因为那一份镇定。枪林弹雨中,她逃的也不慌乱。他让手下留守原地,自己拔了枪,向她跑去,算是接应,也算是救助。学生太多,挤挤挨挨的破坏着他的行动,无法靠近她身边,只能隔着距离的去保护。忽然看到了枪口,他的子弹在反应到来之前就射了出去,命中对方眉心。李文源冲他笑了笑,缓缓向他走来。他却不动了,以不变应万变的观察着四周,抬手,又是一枚子弹射出,同样是落在眉心。李文源终于到了他身旁,说:“你枪法真准。”他猛然将她往地下一推,子弹擦着她的肩划过,她心底一惊,就差一点点,生死一线,果然,生与死,只在一线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