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旁的楚沅青虽也不愿意,顾着儿子,遂打着圆场,“瞧这孩子,长得多好看。”握着善香的手,看了有半天的光景。不时地递个眼色给贺言则,弄得他只好嗯了一声,对善香道:“来了总归是客。”分毫没有承认善香的意思。贺义同急道:“父亲。”楚沅青立即对善香道:“一路上风尘仆仆的,衣裳都脏了。等明天,伯母带你出去转转,买些喜欢的东西。”善香笑吟吟的感激着,“谢谢伯母。”贺义同却奇怪的瞅了母亲一眼,不明就里。楚沅青只装没看到,依旧与善香和和气气地说着话儿。三言两语的,就感到她心地委实不坏,世事不谙的单纯。
善香初到贺府,因深宅大院的规矩多,总有些不适应。高高的****墙,压得她喘不上气,周围几十双眼睛,更是一直盯着她,不自在极了。那一天夜里,翻来覆去得睡不着,只好爬起来数星星。一颗、两颗、三颗……依稀是那晚,与贺义同一起走在二条城的莺声地板上,月华如水,四周也静的如水,只有自己踩出的滴沥宛转。他握着她的手指向遥遥的北方,说:“看到了吗?那颗最亮的星,我叫它善香。以后想你的时候,有它在天上,就像有你在身边。我们生逢乱世,自是对一切都无法把握,包括明天,但是有一点还是能够确定的,那就是我对你的感情。所以善香,请你为我,珍惜你自己。”二条城里,到处都飘着金黄色的银杏叶,片片都带着他的诚意,她感动地泫然欲泣,从来都没有人待她这样真。可惜,他还是走了,瞒着她,不声不响的走了。抑郁的仰着头,不明白这同一片星空下,怎么会有那样多的不同?京都、桂林、京都、桂林、京都……
不觉间就是晨光熹微,她强打了精神洗漱,故意戴上了那根冰碎泪痕,满意的照完镜子,才跟银翘去了上房。走过回廊,见到贺义同,竟忘了一身的疲倦,奕奕的,毫不避讳的叫了声,“仲谦。”走到他身边,香香甜甜的吻了他一下。银翘看到,娇哧哧得笑了,面上不知不觉的透了红。贺义同也不理会下人们异样的眼光,照例回吻了善香,在脸颊,不过是蜻蜓点水,却仿佛回到了在京都的日子。善香面上微微一热,慢慢的红了,羞人答答的低下头。贺义同看着,不知为何,就想到了那一句靓妆眉沁绿,羞脸粉生红。心内一团高兴,不能抑制地又去轻吻了善香的唇,软的似能融化掉。随后手挽着手的进了屋子,恭敬的说:“父亲、母亲。”善香也跟着唤了声,“伯父、伯母。”贺言则脸色仍然不好看,他是说不出世风日下的话,可刚才那一幕,到底不成个体统!善香刚来,儿子就忘了要守的礼,时间久了,那还了得?楚沅青倒是含笑道:“快些吃了饭去衙门吧,我替你照顾善香。”贺义同谢过母亲,拉善香下去草草的吃了饭,就要上衙门。终究不放心,又对她多嘱咐几句,才走。
大约十点钟,楚沅青叫司机备了车,带善香去福记绸缎庄。一路上,善香都在道着谢,客客气气的。楚沅青也问了些昨晚睡得好不好之类的客套话,不一会儿的工夫,就到了福记。进门就瞧见了段以云,亲切的喊了声,“以云。”那语气让善香明显的感觉到一种疏离,心里微微泛着酸。段以云走了过来,落落大方地说:“伯母。就那三盆不成样子的牡丹,还要您这么破费,特意送我缎子,哪里过意的去。”楚沅青笑道:“也是久不见你,借这个机会,想看看你。”又对善香介绍,“这是段家的以云小姐。”随后似无心地说了句,“差点就成了我的儿媳妇呢。唉!仲谦还真得没福。”善香呼吸一窒,仔仔细细的打量起段以云,那是个大方得体的女孩子,美的不落俗套。一袭海棠红的西式洋装,身形窈窕,高贵无比。相形之下,她就是俗世里的尘埃,根本就配不上贺义同。松本亨的话,莫名的萦绕在她耳畔,胸口堵的难受,用尽了全力才从牙缝里挤出一声低不可闻的话,“你好,初次见面,请多多关照。”
段以云笑了笑,“你好,我可以叫你善香吗?”看善香点头,又叫了声,“善香。”声音倒是热络满满。其实在楚沅青介绍善香给她认识的时候,她就想通了今天伯母约她是为的什么,心里不觉苦笑,感情的事情,旁人是插不进去的。越是撮合,越是离的远;越是阻止,越是分不开!瞧着善香那双悲伤的眼睛,只觉得无辜。于是对楚沅青道:“伯母,答应了陪您的,可突然有点不舒服,容我先走吧。”楚沅青瞟了眼善香,见她两靥略略泛着梨花的白色,也就没说半句勉强的话,“以云,那就回去好好休息吧,身体要紧。”段以云嫣然一笑,“伯母最是心疼我的。”又对善香道:“很高兴认识你。”俯在她的耳边,轻声道:“伯母是外冷内热的人,相处久了,自然会好的。别介意。”善香淡淡一笑,道:“谢谢。”段以云摆摆手,“不谢。”临去前,讨着楚沅青的欢心说:“伯母,过几****一定去府上玩儿。”随后转身。
楚沅青这才去看善香,对她温和的说:“挑几匹自己喜欢的料子吧。”善香依顺的点头,却无心去看那五光十色的面料,耳朵里总是回荡着楚沅青的话,“以云和仲谦是青梅竹马,我和你伯父,喜欢的是不得了。她从小就跟我贴心,如今不仅是仲谦,我也是没那个福气,做她的婆婆。”面料上,突然多了几颗晶莹的水花,善香急忙掩去,又擦擦眼睛,强笑道:“段小姐的确是个好人。”声音不自然的带着哭腔,楚沅青似恍然大悟,摸着善香的头发道:“好孩子,伯母倒是忘了你的感受,只为以云鸣不平去了。别放在心上。”善香点一点头,默不作声。顺手拿了匹桃红暗花喜相逢的缎子,道:“这颜色真好看。”楚沅青笑道:“喜欢就好。”又叫裁缝为善香量了尺寸,说是做件旗袍。善香的意思,最好能尽快送到贺府,因她实在没什么换洗的衣裳。裁缝答应着,楚沅青也就带善香去转了几家比较有特色的店,同时告诉她一些桂林的风土人情。善香走走看看,认为桂林好热闹,比京都的祗园还热闹。她不懂,为什么中国人在内忧外患的情况下,还能欢乐依然?
当天晚上,也是合该有事发生,为善香制旗袍的那裁缝,一向是做惯了贺家生意的,也就万事不顾地把善香那件先给赶了出来,亲自送到贺宅,刚好碰到贺义同回来。他图方便,就把旗袍交给了贺义同,上面还平平整整的摆了根簪子,“这簪子是那位小姐,忘在本店的,一并交与您。贺少爷,真是谢谢您了。”贺义同看着那冰碎泪痕,硬生生的说:“不谢。”又把那包着旗袍的红纸打开,脸色立马就变了,推开大门,就匆忙的去找善香。游廊长的叫他心烦气躁,过了花厅,偏又是穿堂,他从来不曾感到这宅第,竟是如此之大!深沉沉的,让人怎么都走不到目的地。朵朵云彩,如积絮般的染上了黄昏萧条的气息,令他惋惜这一天的结束!善香正坐在床上发呆,迷惘惘的眼睛里,仿佛有水波流动。月白蓝芽的旗袍裹在她身上,越发显得她单薄的可怜,脸色也是憔悴的难看。他站在窗外看了好半晌,心被揪得一阵阵的酸,好生后悔把善香带回了家里。加重了步子,故意轻松的喊了声,“善香。”
听见声音,善香赶忙照了镜子,揩着眼睛,胡乱的涂了胭脂,就去开了房门。展颜道:“你回来了。”贺义同嗯了一声,本想挑些无关紧要的话说,可看到善香那浓一块,浅一块的脸,到底心疼。他知道,她是不想他难做,那他更不该让她这般的忍下去。终是问了句,“母亲给你委屈受了,是不是?”善香笑着摇头,尽量欣悦的说:“伯母对我很好,她还带我……”贺义同却突然把旗袍往桌子上一丢,吓的善香把剩下的话,吞回了肚子。眼瞅着那红纸缓缓脱落,桃红色的旗袍在残阳的余晖下就绽放出潋滟无双的光彩,红涔涔的,宛如天边织锦似的晚霞。善香望向窗外,不敢说话。贺义同又拿出冰碎泪痕,替善香插到头上,轻声道:“你不会那么不小心,把这簪子弄掉的,你更不会选你根本就不喜欢的桃红色,善香,母亲到底对你说什么了?”善香愣了一下,料不到贺义同比她想得还要心细如发,还要在乎她的感受,不觉平添了几许茫然。心里微微刺痛着,却还是摇头,一个字也不说,眼睛涩的只想流眼泪。贺义同看着那两行清泪,刷刷的冲淡了善香脸上原本就不均匀的胭脂,心里一急,道:“你既不肯说,那我去找母亲问个明白。”善香一把拽住他,“不要。”贺义同逼道:“那你说。”善香仍旧是那句,“伯母待我真得很好。”怕贺义同不信,多加了句,“我在房里自怨自艾,只不过是想京都了。仲谦,我想回家。”
后面的话,不说还好,这一说,更加让贺义同确信了善香在母亲那里受了委屈。愠怒着问,“你真地想回家吗?”善香急切的点头,捣蒜似的。贺义同心怜得把善香抱在怀里,轻轻的说:“那你不怕……松本亨了吗?”善香打了个激灵,脸白得可怕,推着贺义同,哆嗦的说:“你为什么要提到他?是不是你还在介意?”挣扎不开那强而有力的手臂,只能无助的趴在他肩头,大哭了起来。贺义同揉着她的秀发,低语安慰着,善香反而哭得更凶了。两人正闹得不可开交,银翘恰好进来说:“少爷,何小姐电话。”贺义同道:“知道了。”却明显地感到善香颤动了一下。慢慢放开她,吻着她的眼泪道:“我从来没有介意过,善香,我只是不想你离开,更不想你把自己给委屈坏了。”说着去接了电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