角落里忽然传来一声拍案,善香抬眼一望,不过是几个学生模样的男子。微笑了笑,又低头吃起了桂林米粉。贺义同却仔细听了他们为何激动的话语,一时有人道:“中国可是有着四千年文化的古国,开化的最早,一切礼教文物,都超越了西方诸邦。而现在竟为外人所欺侮,尤为东邻弹丸小国所辱,岂非大耻?真希望革命早些成功,使中华二字能一跃惊人,成为世界的泱泱大国!”一面听,一面观察善香的脸色,看没什么变化,依然是快快乐乐的吃着东西,才稍稍放宽心。其实那些激进学生的言词,很是有道理,在心里他也是支持的。可他又担虑着善香的感受,怕她听了会不高兴,到底她是日本人,那对国家的情怀,总是有的。第一次,那国籍的不同,令他感到了一丝隔阂,刹那也就消失了。外头的太阳很好,透过窗子照在善香脸上,碎了的黄金一般,暖洋洋的叫他的心也暖了。善香吃的满意极了,不觉赞美道:“美味。”冥思苦想的还是忘了中文要如何表达。贺义同笑道:“那就多吃点儿。”
周围吃饭的人,突然间窃窃私语起来,说得最多的,就是,“怎么是个日本人?”甚至有人当下就兑了帐。老板原也对日本人没极大的反感,只是无法从心底里喜欢,却因儿子年前去东北死在了日本人枪下,自此就恨上了日本人。知道馆子里,莫名的来了个日本人,当然不愿意。赔着笑脸地走出来,对贺义同谨慎的说:“这位先生,小店的生意不大,招呼不起东洋来的客人。”贺义同一听就知道原因,并未计较,便要付帐。又问善香,“吃好了吗?”声音倒有几分惶急,他是怕一旦闹起来,她会难过。善香以为他赶时间,笑着点了点头,手上的筷子却又夹起了块桂花酿糍粑。吃完,方缓缓问,“老板刚才跟你说什么?”贺义同思忖着答,“他夸你漂亮。”善香羞怯的低了低头,满脸霞光,临出门前,对老板叠声道:“谢谢。”
鸿禧轩出来,不到三点钟。那时阳光正盛,白花花的有些刺目,善香始终垂着头。变幻的白云,从她头顶慢慢经过,似乎在替她开心。她倏的把脸一扬,眼睛里都流淌着笑涡,喜滋滋的说:“那老板人真好。”贺义同一时不知该接何话,只笑了笑。聚飒的风声,左右回旋着,仿佛在慰籍着他难以开口的窘态。四下里安静起来,木笔的花香隐隐飘荡,一切都归于沉寂。
巷子口左转没几步,是泰祥,一家老字号的珠宝店。贺义同手扶车门,望着那蓝底红字的招牌,微愣了愣。善香却趁势钻进了车里,兀自奇怪他怎么还不上车?因轻唤了声,“仲谦。”贺义同俯身瞧瞧善香,一派烂漫天成,情不自禁的说道:“善香,我送你样东西。”善香嘴角一挑,搭着贺义同的手,站到了地上,“在哪里?”心急的左看右看。贺义同呵呵一乐,故意卖着关子说:“跟我走吧。”善香笑问,“去哪?”贺义同打趣道:“把你卖了。”善香一抿嘴,眼睛直勾勾的望着他,柔声道:“那我能卖出好价钱吗?”贺义同想了好半天,才说:“卖不出。”善香继续问道:“为什么呀?”贺义同忍不住噗哧一笑,道:“你是我心里的无价宝,谁能买的起?”善香面上一红,幸福的依到他身上,轻声道:“上苍到底是可怜我的,因为你。”贺义同没听清,“你说什么?”善香摇摇头,“我没说什么呀!”
因段以云是泰祥的常客,贺义同又陪她来拿过一次黄钻蓿凤镯,伙计对他印象很深。只因那是段小姐,头次与个男子一起。虽不清楚贺义同是谁,但段小姐的朋友,必然非富既贵。一见面,就讨好地说:“贺先生今天需要点什么?”上茶上水,殷勤周到。
贺义同只吃了半碗茶,伙计已经把才到的新款首饰送过来,却是放在善香面前,叫她一一过目。微笑道:“小姐,这些都是上好的。”善香礼貌的笑了下,看着那珍珠项链,玛瑙耳环,翡翠镯子,琥珀珠串……真个眼花缭乱。中国果然地大物博,这小小桂林的一间店面,竟如此奢华,怪道日本军部……及时断了自己的想法,又去看了荷叶描金紫绒托盘里的珠宝。拿起一根白玉似的簪子,式样简单的没有任何刻纹,只顶端镶着颗极淡得烟青色宝石。那宝石的质地很奇怪,连伙计也说不出,像钻石,却比钻石莹润;像珍珠,又比珍珠璀璨;像水晶,但比水晶有色泽。善香爱不释手的观赏着,伙计识趣的取过镜子,她道了声谢,利落的用那簪子把长发绾起,动作快的令贺义同有些微的瞠目结舌。手,一起一落,真像他平日里的拔枪,训练有素。反而又觉得好笑,这女人呀,就是爱美!善香此时方转过脸,笑嘻嘻的问,“好看吗?”贺义同点头。伙计听到那样吃力的中文,略感意外,旋即笑道:“小姐真是好眼力。这簪子是有名堂的,叫冰碎泪痕,原是阿盖郡主的东西,辗转到了小店。现如今,倒是跟小姐有缘。”
善香听不懂,只觉名字叫得好。贺义同却把那簪子瞧了一瞧,映在光线底下,那白玉仿佛是坚冰乍破,一小块,一小块,碎碎的拼叠到烟青宝石上。冰,一点点融化,沿着宝石的裂痕,缓缓沁出水珠。看得久了,仿佛似坠非坠的一点泪珠,十分醉心。簪子是极好的,知道善香又很是喜欢,便对伙计道:“没带那些个现钱出来,回头,你去贺府领吧。”随手写下地址,与善香离开。
车子悠悠晃晃的跑在喧嚷的街上,善香瞅着窗外的众生繁华,不觉想到了凄清的京都,总是那样的淡。淡到行人从身边走过,都感觉不到一丝温度。有人还振振有词地说:这就是日本人的冷静,只有冷静,才不会堕落!冷静?其实该算冷漠!嘲弄般的撇撇嘴,最近怎么总是喜欢东想西想?收回了视线,又去看了那根簪子,冰碎泪痕,听起来美丽而忧伤。摩挲着,开口问道:“那个阿盖郡主,是什么人?”贺义同随意说着,“是个蒙古人。”想了下,又继续说:“那是几百年前的事情了,在当时,虽是元朝统治,但蒙古人在汉人眼里,仍是外帮异族,因此********异常尖锐。阿盖郡主却爱上了大理段氏的后人段功,并嫁给了他。可阿盖郡主的父亲,偏偏叫她谋害丈夫,她不肯!国家利益与个人情感终究是矛盾的,最后,她选择了感情。但段功还是难逃一死,阿盖郡主也殉情了,后人倒是把这一段可歌可泣的爱情,传为了美谈。”眼睛去溜了善香,却见她神情恍惚,脸色雪白,睫毛微微颤动着,脆弱的宛如蝴蝶的触须。一手伸过去碰她,低声道:“善香。”
本能的反手一抓,身子却是向座位里一缩,善香惊恐道:“我看到了。”贺义同被她一拽,握着方向盘的那只手,刹时不稳,车子一歪,眼瞅着就要撞到人。猛力把方向盘一转,车子向右奔去,瞬间煞车,却还是撞翻了一个水果摊子。无心顾及,只关心的问着善香,“你怎么了?手这么凉!”善香咬着发白的嘴唇,瑟瑟发抖的说:“我看到山下骏雄了,他……他是黑龙会的人。仲谦,松本亨是不是还不肯放过我?我……我怕……”眼睛湿了,一下子扑到贺义同怀里,嘤嘤的哭着。手里还攥着那根簪子,紧紧地,仿佛烙铁般烫着她,疼痛难忍,思潮反复的只想到了刚才听的故事阿盖郡主。可她不是阿盖郡主,也不能是阿盖郡主。头,依旧埋在他的胸前,她却把眼睛慢慢得睁开了,盯着车里那黑幽幽的角落,细碎呢喃般地说:“我怕。”
“别怕,我会保护你的。”贺义同轻拍着善香的背脊,安慰着。眼睛却望向窗外,机警的扫着来来往往的路人。山下骏雄,这的确是个调查的方向!心里倒是觉得有几分对不起善香,这跟利用她,差别也不大了。善香渐渐平静了,贺义同才下车赔了款,连声的道歉。那人却骂骂咧咧地说:“有钱就能砸死人吗?仗势欺人!”把钱往地上一摔,围观的人,有人说他傻,也有人说他有骨气。众说纷纭,矛头全部指向了贺义同,善香在车里看着,不觉叹气,他一点没变,人还是那样的好。贺义同自知理亏,没有辩解,只说:“十分的抱歉,这样好吗?我府上每日也是需要新鲜水果的,以后,就劳烦你了。”那人听了反不好意思起来,本是看不惯富家子弟的习气,把往日里受的怨,借着这个由头来发泄。不想这是位宽厚和善的主儿,还给了他这天大的恩赐,也就感激涕零了。贺义同倒不觉得是什么了大不起的事儿,笑了笑就走了。
惆怅空回谁共语。
到贺宅的时候,太阳快落山了,浮云尽散,天空飞翔着红彤彤的彩霞,浓艳的仿如西洋的油画。银翘见贺义同带着名女子从紫藤架屏门转进来,料定是营野善香,忙迎上前去,解人的叫了声,“营野小姐。”贺义同开着玩笑的赞道:“你还真会卖这个巧宗。”善香面上微微一红,不等致谢,就听贺义同又问,“老爷、太太在哪儿?”银翘回道:“应该在后面的院子里赏牡丹。”贺义同略一诧异,“家里有牡丹?”银翘忙解释,“是段小姐今儿送来的三盆,名字可好听了,叫什么玉玺映月、春水绿波、虞姬艳装。老爷、太太爱的什么似的。”贺义同一面走,一面说:“亏你记得清楚,文绉绉的。”银翘一努嘴,就跑开了。贺义同挽着善香,穿过两重院落,冒冒失失的就去后院子见了父母,没有事先告知,就是怕父母不肯见善香。可这样的行为,又惹得贺言则一脸的不高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