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集导引:
◇中国:林谷芳 台湾佛光大学艺术研究所所长
◇法国:Guillaume FONKENELL“卢浮宫历史”项目负责人Christian HECK法国大学研究院高级研究员Jannic DURAND卢浮宫工艺品馆馆藏研究部主任
西方历史上,曾有一个漫长的千年,被称为“黑暗的时代”;这个千年里,在中国,气质各异的朝代历次更替,其间大唐盛世,辉煌无比。
西方的圣母承担着人间的苦难,东方的观音普渡着天下众生;教堂钟楼的尖顶刺入苍穹,庙宇在青山绿水中若隐若现;朝圣者向着东方跋涉,西方极乐世界清净庄严,人们朝着各自的方向,追寻信仰。
20世纪80年代,在名为“大卢浮宫”的改建计划中,考古学家意外地发现了卢浮宫的中世纪地基与护城河。1661年前后的卢浮宫,并不是我们想象中那样,是彰显帝王荣耀的豪华宫殿,它是一座城堡,一座中世纪城堡。
时隔半个多世纪,我们还能从这些古老的石头中,触碰到中世纪特有的气质。
中世纪时期的卢浮宫从16世纪开始就逐渐地消失了,我们现在才一点点地将这些部分重新发掘出来。
“卢浮宫历史”项目负责人Guillaume FONKENELL指着一个柱头介绍说:“这是中世纪时期卢浮宫的典型雕刻,它的年代与圣路易厅相同,柱头上雕刻着很大的叶形装饰,每个侧面还雕刻有花饰。这个柱头的位置正是中世纪卢浮宫的中心位置。”
现代人对中世纪充满了无数遐想:隐约的圣歌与吟唱,神秘的古堡与教堂,浪漫的骑士与爱情。
在遥远的公元初年,最早的基督教徒,穿行在漆黑狭窄的地下墓窟通道里,他们秘密集会,与尸体和黑暗为伴,借着微弱的烛光,完成对上帝的礼拜。
《创世纪》中上帝说:“要有光,于是有了光。”
因为与黑暗的长久相伴,光明成了当时基督徒内心最大的渴望。对光的追求,也延续到这之后的整个千年。而从公元5世纪到15世纪,这个千年,却被现代人称为“黑暗的时代”。上帝创造的光,去了哪里?或许,我们能在一些绘画里,看到那上帝之光。画像背景中的大片金色,特别是人物头部周围的光环,无不在我们眼中折射出神圣的光芒。
卢浮宫中收藏了来自欧洲各地的中世纪绘画,“圣像画”占了其中很大一部分。然而,这些作品中的人物,在今天看来却是那样生硬、呆板。他们的身体是扁平的,皮肤灰暗、面容冷峻、姿态僵硬,这些特征再加上大片的金色背景,都在告诉我们,画中并不是活生生的人,而是某种神圣的存在。回望古希腊时期那些栩栩如生、让人愉悦的神祇,两个时代的艺术有天壤之别。难道,中世纪的艺术真的是一种冰冷的倒退吗?
林谷芳接受采访说:“我们了解西方文明的源泉,其实在艺术上面有两大区块:一块来自希腊,希腊的神祇可以就像人间的英雄一样,醉卧美人膝,醒掌天下权;另一个区块就是基督教的文明,在这里面上帝是造物主,它是一种绝对。所以一旦彰显神性,某种程度就要把人性的部分做一定的压抑。那么这样的东西在中世纪达到极端。所以我们看到在中世纪的艺术里面,原来希腊来的这种人间性的元素就几乎不见了。”
中世纪的人们认为,现实与美丽的艺术,实际上是诱惑人心的罪恶,形体越美好,色彩越逼真,就越偏离上帝指引的道路。于是,这时期的艺术发生了一个根本的变化,去除了一切逼真于现实的手法与技术,以失真的、没有立体感的形象,来传达上帝永恒的真理。
林谷芳说:“类似中世纪这样的一个神权的时代,在中国基本上是没有发生过的,那么根本的原因跟中国文化的人间性有关联。”
中国没有神权时代,并不意味着中国的皇帝没有宗教信仰。紫禁城春华门内的雨花阁,是乾隆皇帝参佛悟道的场所。这里供奉着很多藏传密宗的佛像,还悬挂着一批精美的绘画作品——唐卡。
唐卡是藏传佛教特有的艺术形式,兴起于公元7世纪松赞干布时期,是一种装裱在彩缎上的卷轴画,供佛教徒观修、礼佛、积善祈愿。大唐盛世之时,文成公主嫁入西藏与松赞干布和亲,唐卡这种具有民族色彩的艺术形式随之传入宫廷。唐卡色彩艳丽,线条流畅,画中如此多彩的世界,让人心生喜悦之感,菩萨的面容也让人感到和善可亲。
藏传佛教曾对造像的方法进行过重大的改革。为了让当地普通民众毫无障碍的接受佛教,接受佛像,僧侣挑选出体貌匀称美好的当地人作为模特,依据他们的样子来塑造佛像,或者绘制壁画。
在唐代的敦煌壁画里,我们看到的菩萨形象,也都非常符合唐人的审美情趣。汉传佛教里,菩萨像都是居士的形象,长发披肩,璎珞满身。人物的气定神闲,展示出心如明镜的境界。我们可以感觉到,他们是活生生的人,他们的状态,完美得令人神往。
这样的艺术,用世间人们喜欢的形貌吸引你,然后再带你进入佛教的世界。而引导基督徒理解教义的,却是另一种气质迥然的艺术。他们庄严肃穆,不动人情。这些看似世间生活的场景,其实是《圣经》故事的图解。
在耶稣诞生的场面中,牲畜和马槽的出现,只是为了表示故事发生在马厩里。除了必需的人物与道具之外,几乎再也没有任何与现实生活相关的细节。艺术家以最为简练的图像,完成对故事的讲述。
现在遗留下来的敦煌壁画中,为数众多的经变画,也是用图像来解释某部佛经的思想内容。唐朝的《西方净土变》,描绘的是阿弥陀佛居住的佛国净土,极乐国土天乐常鸣,花雨漫天,那里用黄金铺地,用七种宝物装饰楼阁。中国的画匠们,借用人间最美好的景象,把皇帝的紫禁宫殿作为建筑模板,构筑出了这幅美妙奇异的天国图景。
经变画中还点缀着许多人间社会的生活小景,春种秋收,婚丧嫁娶,画匠们取材与日常生活,用通俗的故事,来表达佛经的教义。比如,一幅婴儿车的壁画是为了讲解《父母报恩经》,告诉人们要孝养父母,知恩报恩。无量寿经中,人刚刚转世到净土世界的莲花童子形象,是用穿条纹背带裤的小孩子来表现的。皈依佛门前要清洁身体,有刷牙的,有洗头的,就连如厕也被画到壁画里。这些画面乐观、明朗、富有情趣,蕴含着世俗的情感和愿望。
两相对照,中国唐代的佛画,可谓是体现宗教性与人间性融合的一个高峰,而中世纪的西方基督教艺术,却是神性的无限张扬。
那么,我们在墓窟里看到的鱼,绘画中缠绕在树上的蛇,圣徒肩膀上的鸽子,又有什么神性可言呢?
法国大学研究院高级研究员Christian HECK介绍说,当时西方的思想中,人们相信,这个世界只是昙花一现,一点儿都不重要,而永恒又是那么地高高在上,那么最为关键的就是设法将人与那个高高在上的存在联系起来。这样的绘画原则,在本质上是象征性的,也就是说中世纪的人认为,事物象征着它本身之外的另一种东西,它让人们想到超越的存在。在基督教艺术中,鱼并非是水中游鱼,它象征着基督;而蛇则是罪恶与诱惑的化身;鸽子代表圣灵;苹果意味着原罪;天空投射下来的金色光芒是上帝;圣母手中的百合花,象征着她的纯洁;十字架也远非交叉的线条那么简单,它代表的是整个基督教。
作为研究中世纪艺术的专家,HECK教授很容易理解中国艺术中的符号化表达。只有当我们放下固有的成见,理解了人们的信仰,我们才能真正理解东西方宗教艺术的意味。中世纪艺术中的图像,都可以被看成是代表着某种意义的符号,它们仿佛是一种语言,一种传达上帝教诲的语言,引导人们理解上帝代表的真理。
而在东方,终极的真理存在于人的心里,要理解这样的真理,靠的是个人对人生五味的体验。这种体验,在艺术中,就化为画家笔下的神韵,化为雕塑家手中的千姿百态。如果不是感受到智慧的通达,简单的笔墨怎能这般酣畅淋漓,化于无形;如果不是体味到禅定状态的喜悦,如何能将泥土表达的如此生动;艺术家个人修养与境界的高低,决定了艺术作品的高下;反过来说,艺术作品的优劣,也表达出悟道的境界。
公元1000年,人类迎来第一个千禧年,基督教预言中的末日审判就要上演,整个欧洲的宗教情绪空前高涨。人们兴建起大批教堂,大地仿佛披上了一件白色的外衣。然而,末日的审判并未成真,最终的救赎没有实现,接下来的欧洲又经历了****的500年,宗教战争和自然灾害接踵而来,饥荒与瘟疫纷纷降临。
对于那些失去亲人的信徒们而言,他们此时仿佛更能理解一位母亲的痛苦,她就是圣母玛利亚。人们相信曾经历丧子之痛,而依旧保持虔诚的圣母,可以带给他们心灵抚慰和坚强的力量。
卢浮宫工艺品馆馆藏研究部主任Jannic DURAND在介绍《让娜·德芙约圣母》时说:“我认为,这件作品确实值得关注,确实是卢浮宫馆藏中的精品。她是教徒心中的重要人物,因为她是神的母亲。那是在公元4世纪、5世纪的时候,特别是在以弗所宗教会议的时候,圣母最终被宣称为基督的母亲。从这个时候开始,圣母的形象迅速增多了。圣母是女性,同时也是神的母亲,因此她就像母亲一样更容易让人亲近,比三位一体的圣父、圣子、圣灵更容易接近。”
林谷芳接受采访说:“它是符合人性的,更不用说原来历史中间就有所谓的女神的崇拜,就有一种母性的依归。那么至于常常有人把圣母玛丽亚比作于佛教在东方的观世音菩萨,的确也有它的相同之处——一种母性的依归。”
观世音菩萨在中国人心中是最为亲近的一位菩萨。她是诸佛慈悲心的人格化身,发下大愿观照人间,只要呼唤她名号,便会得到救助与关怀,所以无论在汉地还是藏地,观音信仰十分盛行。最初的观音菩萨是以男性形象出现的。敦煌的初唐壁画中,菩萨姣好的面庞上还挂有两撇胡子,盛唐之后,观音菩萨形象逐渐丰满。其实在佛经中,菩萨本无男女之分,根据机缘不同,随机化现度化众生。
林谷芳说:“男像转成女像当然有它的历史原因,如果我们从时代来看的话,可以看到,隋唐的时代,它基本上是一个开阔的时代,有这个雄阔的男像,符合所谓丈夫的精神,天人师在佛经里的精神。那么到了宋之后,其实中国文化走入比较幽委的路,那么很多东西,它的线条开始纤细,它的造型开始柔美。”
观音菩萨形象在宋代达到了最为柔美的程度,此时大唐盛世已是历史云烟。1096年,当宋与西夏开始了金明寨之战时,欧洲大陆已经因多年的灾荒战乱而疲惫不堪,喘息未定,令人闻风丧胆的黑色病又开始席卷欧洲。14世纪末期,一位叫卡奥尔的牧师曾写道:“我一生所见,除了战争别无其他。”在这个时候,中世纪已经接近尾声。笼罩着神圣光芒的圣母形象,在战乱年代散发着人性的美。
DURAND介绍说,《让娜·德芙约圣母》镀金银质雕像是14世纪上半期哥特式艺术的杰作,金银匠十分灵巧地将金属箔卷曲起来,造成了一种真实衣物的幻觉。圣母的轮廓略为呈现S形,具有优雅的情调。她面部温柔,与圣礼拜堂的圣母像不同,她更加浑圆,更加柔美。在这里,圣婴的手抚摸着母亲的面颊。这件作品表现了14世纪上半叶,人们认为的理想的美。
现实生活虽然那样艰难,人们的心中仍有希望,越是黑暗,越是渴望光明。圣母玛利亚,就宛若一道圣洁的光。
卢浮宫里的《让娜·德芙约圣母》,不仅是单纯的圣母像,它还有容纳圣物的功能。它由三部分构成,包括底座、圣母像,还有圣母手中所拿的百合花。实际上,水晶做的百合花花瓣内,以前曾经保存过来自圣母的圣物,有圣母的面纱碎片、头发和乳汁。这些圣物在中世纪教徒的眼中自然极其珍贵,在某种程度上对于今天的教徒也是如此。
基督教徒崇拜圣物,在佛教中,也有一种备受珍视的宝物,那就是舍利。舍利是指佛陀或者高僧火化后的遗物,盛放舍利的容器,也堪称是中国工艺史上的杰作。
法门寺唐代地宫的秘龛内,释迦牟尼佛真身舍利及影骨,盛放在多重做工精美的宝函里。函身所用的材质非常珍贵,上面雕刻着各种花卉,镶嵌着珍珠宝石。盛放佛祖真身舍利的鎏金银宝函,上面錾刻金刚界45尊造像曼荼罗,是目前世界上发现最早的密宗曼荼罗坛城,雕工极为精致。可以想见当时的人们在制作它时,耗费多少心思。
圣物也好,舍利也好,盛放它们的器具,都绝非寻常之物。制作这些器具的能工巧匠,在当时并不被看作是艺术家,他们只是手工匠人,大多数人都不能在作品上留下自己的署名,我们无从得知他们是谁。这些默默无闻的工匠们,用当时最珍贵的材料来打造圣器,用最高超的技巧来装饰圣器。他们在这些让现代人都惊叹不已的作品中,记录着那个时代的信仰与追求。
卢浮宫馆藏的圣物器数量繁多,建立这个收藏的基础,来自圣德尼修道院的珍宝室。《让娜·德芙约圣母》在法国大革命期间进入卢浮宫,她最初是由法国国王查理四世的妻子让娜,在1339年,奉献给圣德尼修道院的。
在圣德尼修道院的历史上,有一个人的名字永远不会被忘记,那便是1122年,被任命为修道院院长的絮热。他在任期之内,订做了大量精美的圣物器。在他看来,将信仰打造成精致绚烂的圣物器还不足以彰显上帝的荣耀,他还要把执著与虔诚扩大到盛放这些圣物器的空间,那就是上帝在人间的居所——大教堂。以往的教堂建筑厚重、昏暗,絮热要让它明亮起来,要让它弥漫着来自上帝的光芒。这种轻盈明亮、高耸入云的建筑,被称为哥特式风格,从12世纪开始,在欧洲大陆风行开来。大教堂矗立在欧洲城市的中心,成为了城市的象征。
巴黎圣母院是法国著名的哥特式建筑,矗立在塞纳河西岱岛的东南端,有人称它为巴黎中世纪时期最美的一朵花。教堂深处,有着惊艳的雕刻、绘画、花窗、吊灯,在烛光的摇曳映照之下,僧侣的祈祷之声应和着乐音,仿佛能够穿透拱顶,一直通向苍穹。德国哲学家黑格尔说:眼睛在向上转动,一直看104到拱顶,就像把自己的心灵提升到神灵那里,躁动不安的心才能在神的怀抱中安息下来。哥特式的教堂成了中世纪漫长的石头记中最精美华丽的高潮。
林谷芳说:“谈到中国寺院的建筑,尤其是与外国相比的时候,许多建筑学者会有些遗憾,也就是从一种历史跟考古的角度来看的话,因为木造的建筑容易腐朽,所以在历史复原上有它的困难。”
山西的唐代木构建筑——大佛光寺,是保留下来年代最久远的寺院。寺院坐落在青山绿水之间,与自然融为一体。不同于西方石造建筑崇高伟大,中国木造建筑温润亲切,讲究内敛含蓄,这正是天人合一的体现。木造建筑其实取之于自然,最后回归于自然,来自于尘土,最后回归于尘土,它其实可以体现一种真实的成住坏空。所以,木造建筑所谓的局限,在佛教,勿宁是一种殊胜,而非遗憾。无论东方的,还是西方的,宗教都在为人们提供一种慰藉,在面对这个无法把握的世界时,带给人们越过现实障碍的勇气,从而获得内心的宁静。
当我们观看中世纪的宗教艺术品,当我们观看人类任何一件宗教艺术品时,我们所面对的已不只是作品本身,而是当时人们精神寄托的载体。这些作品,使我们感受到那一颗颗诚挚的灵魂和他们内心崇高的存在。这也许就是宗教艺术恒久动人的魅力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