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集导引：
◇中国：朱青生 北京大学艺术学院教授
◇法国：Sylvain LAVEISSIERE卢浮宫绘画馆高级馆藏研究员M.Jean-Luc MARTINEZ卢浮宫希腊罗马馆馆藏研究主任
这是一个帝国的梦，通过一扇门被怀想和记忆。无论杀戮与牺牲，代价容易忘记，而荣耀总被歌颂。这个帝国叫罗马，西方历史上最强盛的政权之一，它已经消亡了两千年，但某些气质仍然延续至今——
这是另一个帝国的梦，通过另一幢门楼延续。征战与扩张，征服然后融合。这个帝国是东方历史上最繁荣的盛世之一，它留下了许多伟大的遗产，但最伟大的是它给我们留下了一个名字——汉朝。
2009年5月，卢浮宫举办了一场特展，那是乾隆皇帝为了纪念平定准噶尔特意向法王路易十五定制的铜版画的样稿。乾隆皇帝也许想借此向他的法国同行炫耀他的文治武功，炫耀他的帝国之梦。
他心中的帝国一定有一个模板，那就是汉唐。内治繁荣、国富民安，外征强虏、万邦来朝——似乎这才是帝国的象征。
乾隆的献俘一定会在午门进行。午门是皇宫的门户，更是帝国门户的象征。有功之人从午门进，犯罪之人推出午门斩首。午门，守护的是帝国政治的中心。
卢浮宫对面也有一座门楼——凯旋门。得胜归来的皇帝从下面穿过接受欢呼与朝拜，有什么能比国家的胜利更令它的人民自豪呢？凯旋门的名字就是它的意义，它就是帝国威严的象征。
2008年4月，一座凯旋门的模型被搭进了故宫午门的展厅。这里正举办的《卢浮宫·拿破仑一世》展展示着这位法国皇帝的帝国之梦，他戎马一生，东征西战，把法兰西共和国变成了法兰西帝国。而他心中早就有个帝国模板——那就是罗马。
罗马最初只是意大利半岛中部台伯河下游，由拉丁人建立的一个小城邦。因为建在七座小山之上，便得了一个别号“七丘之城”。虽然说“罗马不是一天建成的”，可它却有一个非常确切的建城奠基日：公元前753年4月21日。它的得名来自于一个由母狼抚养长大的男孩——英雄“罗穆路斯”。
最早的罗马人大都是一些男人、战士，罗慕路斯说服他们如果要建立国家，必须要有孩子，有孩子就先要有女人。于是他们决定去抢劫自己的邻居。
卢浮宫绘画馆高级馆藏研究员Sylvain LAVEISSIERE讲述了当时的情景：罗马人邀请萨宾人参加庆典。罗慕路斯向士兵发出信号，展开了自己的披风，罗马士兵看到这个信号，便猛然冲向了萨宾妇女，将她们抢走。两族人就此成了敌人，萨宾妇女都成了罗马人的妻子。
萨宾人积蓄着复仇的力量，他们发誓要抢回自己的女人。三年，他们等了三年终于组建了一支强大的部队。可当他们全副武装回到罗马，发现事情可不像想的那么简单，一切都变了。
萨宾妇女被劫三年之后，她们已经成为罗马人的妻子，罗马孩子的母亲，她们夹在丈夫与父兄中间，这是两支敌对的军队。她们站在中间举着孩子，把孩子放在刀剑下，来阻止这场屠杀，阻止兄弟间的自相残杀。
婴儿的啼哭，软化了双边的人，两个部落决定趁此联合。卢浮宫里收藏的《调停萨宾妇女》，述说了部落的命运，人性的复杂，情感的交织，这些都成为后人对罗马的怀想。这只是一个小例子，但罗马就是这样，它用各种可能的方式进行着快速的扩张——开始是政治、外交，但随着它的逐渐强大，军事成了最简单的方式。
罗马皇帝恺撒有一句名言——“我来，我看，我胜利。”这是什么的气派？这就是一种征服天下的气派。
罗马的皇帝们就这样默念着恺撒的名言，一步一步扩张，征服了大半个欧罗巴大陆，触角又深入亚洲、非洲，他们把掠夺的财富都带回到故乡——罗马，这里成了当时西半球最繁盛的地方。
就在罗马四处征战的同时，地球的另一端，一个帝国也在扩张着——这就是汉朝。名将甘延寿曾在给皇帝的上疏中留下这样的名言：“明犯强汉者，虽远必诛。”
朱青生教授是汉文化研究者，同时也是艺术评论家，他将从美学和史学的两个层面带我们进入汉朝的世界。
他说：“汉朝的博大精深在苍茫的大地上早已荡然无存，与罗马相媲美的，现存在一些汉墓的墓道之中。”
这些汉朝的兵俑虽不及著名的秦俑那般高大，但是却丝毫没有减弱它们身上带有的帝国的威风。秦也许因为太蛮横而只存了两代，汉朝却在保留了秦朝威武的同时也接受了教训，它更善于管理扩张的土地，并最终形成了今日中国的雏形。
康斯坦丁皇帝，罗马第一位皈依基督教的皇帝。他的凯旋门是今天罗马仅存的三座凯旋门之一，纪念康斯坦丁战胜宿敌，重掌大权。这是罗马凯旋门建造史上最后的辉煌。而它就是卢浮宫前面小凯旋门的雏形。小凯旋门是为了庆祝拿破仑1805年的一系列战争胜利而建造的。它与康斯坦丁凯旋门不仅形制相似，连上面的浮雕主题都相似——表现和平而不是战争。
距离康斯坦丁凯旋门不远还有一座提图斯凯旋门，那是为了纪念提图斯征服耶路撒冷而建的，上面的浮雕是现存世上唯一对基督教圣殿器具的图像刻画。只是那些烛台、餐桌在当时都被当作战利品带回了罗马。有趣的是，当以色列建国的时候，犹太人游行按相反的方向从它下面穿过，也算是一种胜利的宣誓。
巴黎的大凯旋门就是以它为雏形而建的，为了纪念拿破仑打败奥俄联军的战功。这是欧洲100多座凯旋门中最大的一座。它矗立在星形广场的中心，十二条大道由此延伸，就像大凯旋门放出的光芒。
在巴黎时尚的新商业区——拉德芳斯，新建了一座现代的凯旋门。一条大道从这里延伸，正对着远处的大凯旋门。大凯旋门的另一端，同样一条延长线上就是卢浮宫的凯旋门。这三座凯旋门连成了这个城市的中轴线，而线的终点，这些凯旋门共同守望的地方就是卢浮宫——帝国的中心。
汉文化研究者朱青生来到卢浮宫，带着汉朝的眼光看罗马，两种文明又一次相遇了。
卢浮宫希腊罗马馆馆藏研究主任M.Jean-Luc MARTINEZ在比较汉朝与罗马艺术时说：“卢浮宫收藏的罗马艺术品，比希腊艺术品多得多，因为我们原来是罗马的行省。罗马艺术是一种与军事权力和政治权力关系紧密的艺术，例如《战神田野上的清点仪式》中的征兵场面，在希腊艺术中就完全没有。人们常说罗马艺术近似于同时期的中国艺术，大约是中国的汉朝。两国的经济结构类似，政治结构类似，看得出这是为政权服务的艺术，和同时期的中国艺术一样。”
汉朝是一个强盛、富饶的王朝，它继承和巩固了秦所统一的疆域，又进一步繁荣经济，使得国力强盛、人民安乐，一派太平盛世的景象。汉王朝可以被视为中国历史上的第一个黄金时期。在此期间，中国以超级强国的面目屹立于世界之林。它用以统治的不单靠武力，还有文化，那是一种更深远的力量。有种石头它被做成礼器，表达对天的敬意；它也被做成装饰，上面是民族的图腾，就是这种石头，慢慢地被赋予了性格，它被称为“玉”，“君子彼德于玉”，它由此成为中国人性格的一部分，延续至今。
罗马的艺术又是怎样的？他们建造城市，建造道路。他们用火山灰搅拌着沙子将石头黏结起来。这叫什么？我们今天叫水泥、混凝土，这就是罗马的发明。罗马的道路因此更宽阔，罗马的建筑因此更高大，罗马人要将自己的城市建成最宏伟的都城。
在这样的城中，罗马人最喜爱嗜血的娱乐。奴隶们被推入角斗场厮杀，死亡与鲜血让罗马人兴奋，他们狂呼着，喊叫着，在这个地方把他们的精力耗尽，把他们的财产耗尽，然后再进一步地去更远的地方征服。罗马就用这样的方法养育着罗马人的精神，罗马人的艺术，也养育着罗马的帝国。
夜间，这个帝国陷入另一种癫狂。浴宫是罗马人最惯常的去处之一。这里并不是澡堂，而是奢华的社交场所，也许正是今天“休闲会所”的雏形。罗马人在这里享乐，而享乐之余也许已经商议好了下一次的征服计划。曾经的浴宫里放着各种战利品，战士们洗掉身上鲜血的时候也能欣赏自己的收获。
今天卢浮宫中大部分希腊雕塑实际上是罗马时期复制的，也许其中某些就曾是浴宫里的装饰。罗马征服希腊，在美学上却被希腊征服。罗马继承了希腊，但又与希腊不同——希腊雕塑的是神圣，而罗马雕塑的是世俗，是在雕塑一个人的形象，而不塑造抽象的神，他们不再创作完美，他们创造的是实在、现实的形象，甚至是一些怪异的品位。
今天的卢浮宫到处都能看到罗马的遗迹。杜伊勒丽花园的喷水池就是典型罗马的建筑风格。人们在这里休息，仿佛享受着帝国子民的闲暇与欢欣。
汉朝的建筑如今大都只能在博物馆中找到，而且只剩下残缺的局部。我们能从汉墓中找到关于汉朝的很多答案。因为墓穴中的汉画砖正是研究与再现汉朝生活最主要的素材。
朱青生说：“汉朝的图像虽然来自墓中，但是它依旧记录着当年的雄风和人的丰富生活，而这些生活，这些雄风，在墓里浸淫太久。因此，我们只有通过捶拓的办法，让它显现出来。拓片也许看上去简单粗糙，但里面凝固着祖先的文明。它们就像刻在石头上的一页页图画书，正将我们渊源流长、丰富灿烂的历史娓娓道来。”
墓主人长年在外为官，年老了，致仕回家，小孙子从内室出来，见过爷爷，爷爷抱孙在膝上，其乐融融。
“爷爷，说说黄帝的事吧，都说我们是黄帝的子孙，黄帝是什么人？”
“黄帝是古时候的中央大帝，他战胜了东南西北四个方向的天帝，统一了天下。”
“黄帝打败了炎帝，炎帝不也是好人吗？”
“是啊，炎帝号神农氏，他教导人们耕种，又是医药之神，他为了老百姓治病有药吃，亲尝百草。所以我们尊重黄帝，也尊重炎帝，视自己为炎黄子孙。”
汉俑也许不如罗马雕塑细腻、庄严。但是当你仔细看看他们，就会发现他们似乎有着更丰富内敛的表情。而且对于我们，这些形象不仅仅是文物或研究对象，他们就是两千年前我们自己的形象。或者如果你生在两千多年前的汉朝，你就是这个样子，如此一想，这些形象立刻亲切了很多，他们就是我们中国人今天样貌的基础。
罗马与汉朝——这两个伟大的帝国，总让人不免有这样的假想——它们都在不断扩张，难道就没有相遇吗？如果相遇，又会怎样，是战争还是结盟？汉画砖上面那些直白放荡的内容是否受到了罗马的影响？带翅膀的天使本是我们的艺术中难见到的，为什么会在汉画砖上出现？还有那双头鹰的形象，它不更像是罗马军队的标志吗？
而在罗马的雕塑上，皇帝或贵族的铠甲下经常是穿着丝绸的衣服。这在当时是身份和地位的象征。在罗马的文献中，记载着古老的东方有一个叫“塞里斯”的国家，意思就是“丝绸之国”。那时候只有中国能生产丝绸，罗马人又是如何得到它们的呢？
不知该庆幸还是惋惜，汉朝与罗马并没有直面相遇，他们相互遥望，之间的联系只有那条丝绸之路。或者它们的确相隔太远，还没来得及相遇，帝国就已经走到了尽头。
朱青生接受采访说：“……虽然汉朝的巨大建筑和艺术品基本都消失了，但是我们的民族至今被称作汉族，我们的语言至今被称作汉语。由此，汉朝的伟大风尚无形地穿透至今。”
今天的罗马，古市集仍然保留了下来，曾经的罗马就是从这里发展起来的。只是如今，这个名字从一个帝国变成了一座城市。罗马可以自豪的是，这个地方两千多年来一直是首都。但是罗马城还在，罗马人却不见了。当年的罗马战士在雄伟的角斗场外，已经成了供人拍照挣钱的形象了。
“任何人失去的不是什么别的生活，而只是他现在所过的生活；任何人所过的也不是什么别的生活，而只是他现在失去的生活。最长和最短的生命就如此成为同一。虽然那已逝去的并不相同，但现在对于所有人都是同样的。所以那丧失的看来就只是一单纯的片刻。”罗马皇帝马可·奥勒留《沉思录》如是说。
巴黎，星形广场凯旋门，傍晚6：30。每天的这个时候，都会有一些老兵聚集在此，在凯旋门下面，为无名烈士墓拨旺火焰。这里躺着的是他们的战友，是一些为了国家的荣耀献身的人。这个仪式每天进行，从不间断。
北京，午门广场，清晨5：30。它如今只是游客进出故宫的大门，每天的这个时候，故宫还没开放，这里难得清静，却更能感受它曾经的威严。其实，作为国家门户的象征，它并没有消失，只是位置向南挪动了一些。每天，伴着太阳同时升起，在天安门将国家的仪式进行，同样，从不间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