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巨坪山王城灯火晦暗,街上行人稀落,除了披甲执戈的宫卫军踏出整齐的步伐声,再无其他声音,静谧的有些诡异。
“大王,宫外来人,自称鹿牙水将军亲信,欲求见大王。”身披铁甲的健壮牛头走进敞亮的书房,单膝跪地,低声禀报。如果我在现场,一定会想起这牛头赫然就是我刚苏醒时,想要进献药膏的黄牛。
背对着他的巨坪山之主牛浮屠眉梢微挑,尚未出声,他身边的干瘦老牛头沉声喝道:“城外已被叛军围的水泄不通,他是如何进得城来?此人相貌如何?年纪多大?”
黄牛甲士脸上浮出古怪神气,回禀道:“属下原本见他一人前来,也有些心生怀疑,只当是叛军摸进来的探子,就叫兄弟们把他拿下,却不料我们十数个弟兄竟须臾近不得他的身,哦,来人样貌苍老,瞧不出具体年龄。”
干瘦牛头闻言眉头紧蹙,黄牛统领的宫卫军尽皆精锐之士,竟然奈何不得一个老家伙?
“来者可是名唤劳憾?”牛浮屠徐徐转身,脸上风轻云淡,看不出喜怒。
“正是,来人自称水将军亲信,名叫劳憾。”黄牛微微一怔,老实答到。
牛浮屠点了点头,道:“且让他进来吧。”黄牛闻言领命退去,不过片刻,书房大门吱呀作响,一个佝偻身形走进房内,躬身施礼后,也就趴着腰站在那里。
“三叔,一别多年,你终于肯回来了么?”牛浮屠定定看了他一眼,走上前沉声说到。三叔?书案旁的干瘦牛头怅然,转念一想,猛然记起一个人来,原来是他!
“回禀大王,今日来的只是鹿牙水将军麾下老卒,大王口中的牛震早已身死魂消,不复在矣。”劳憾沉默片刻,徐徐说到,他抬眼瞧了瞧已经百多年未曾得见的亲侄子,眼神中露出一抹伤感。
在巨坪山若是上了点年纪的牛头,如今听到牛震这个名字,大多都会竖起大拇指称一声霹雳将军,原本身为牛氏三杰之一的牛震不仅武功高强,而且兵法谋略俱是上乘,在牛氏定鼎巨坪初期,与豹妖厮杀最多的便是牛震统领的宫卫军。每逢战事,彼时的牛将军必定身先士卒,呼喝连连,声如炸雷,这霹雳将军便是从敌人那里得来的绰号。只是后来东征西讨的霹雳将军愈发厌倦厮杀,某次突然独身一骑从沙场连夜返回王城,在王宫牛氏始祖的大殿内,传出阵阵争吵,而后更在宫前一掌震断据说是牛氏王气凝聚的紫金玉柱,被当时的老祖宗震怒之下折断脊柱,废其命门大穴,驱逐出宫。
后来,这位名震一身的霹雳将军就再无影踪了,除了牛氏嫡亲些许人知道他被水家收留,且定居鹿牙后,再无其他人知道其行踪,就连鹿牙水家中绝大部分人都不知晓这佝偻老仆的真正来历。
本名牛震的劳憾环顾书房,收敛神伤,低声道:“三日前,水将已在鹿牙关前击退叛贼联军,其中包括屏口风家和黑水鱼家,他放心不下王城安危,特遣老奴前来,打探情况。”
“富贵还好么?”牛浮屠听见三叔自称老奴,心中怅然,温声问到。劳憾眼神一暖,点头道:“水将无事,鹿牙尚且无虞。”
牛浮屠沉默片刻,道:“三叔,浮屠无能,这巨坪山不再是你在时的模样了。”
劳憾看着他摇了摇头,缓缓挺起腰板,嘴角浮起一丝笑意:“当年我被驱逐出宫,个中缘由不是三言两语能说清的,巨坪山今日局面也是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纵有些过错也不能算在你身上。”说着,佝偻老仆笑意醇厚,“那孩子我也见着了,是个好孩子。”
闻言牛浮屠佯怒道:“那浑小子太过顽劣,不堪大用。”说着,眼神中竟破天荒露出一抹笑意,做父母的在别人夸赞自己孩子时,都要故作谦虚一番,看来就算成了精的妖怪也不能免俗。劳憾也不点破,看着窗外巨坪山城灯火稀落,唏嘘道:“当年我腰身大穴被散,神通废了大半,这些年在鹿牙将养休息,也始终回不到巅峰,但通天之下,我要摘下谁的脑袋,也非难事。”
桌案旁的干瘦老头本身修为浅薄,只会些强身健体的拳术,听见这话顿时暗暗有些咋舌,整个巨坪山满打满算能有几个出神高手,这佝偻老仆竟然杀之易如反掌,那他巅峰时该是有多可怖。
牛浮屠轻轻摇首,沉声道:“三叔,若是摘几个脑袋便能消解这腌臜事,又何劳你动手?”他走近窗口,清风扑面,夜色浓重,“巨坪山这潭死水,不是捞上几条死鱼就能正本清源的,这局棋下至今日,已是不破不立了。”
“那就破而后立。”劳憾颔首到,“我这就回鹿牙了,可有什么话要带去?”
牛浮屠摇了摇头,桌案旁的干瘦老牛面浮不忍,刚要进言,被他竖起手掌挡住:“风急浪高,蹚浑水还不是时候。”劳憾深深看了眼侄子,略一示意,拖着佝偻的身子徐徐走出书房,消失在夜色中。
书房内一阵沉默,牛浮屠本就不是多话之人,那干瘦老牛名也兀自沉吟,过了个把时辰,披甲黄牛迈着腾腾脚步声,走进书房,禀道:“大王,城外叛军忽然营火高挑,似有什么人闯入营中,专拣大将营帐横冲直撞,身形快如鬼魅,闹腾的整个叛军阵营都人喊马嘶,鸡飞狗跳,然后,那人竟……竟冲破叛军阵型,逍遥远去。”
牛浮屠眉头微蹙,干瘦牛头却含笑点头,轻声赞道:“好一个霹雳将军。”
“浮屠,是时候了。”干瘦老牛不知是牛浮屠从哪里带回来的幕僚,智谋出众,一向为牛浮屠所倚重,闻言牛浮屠缓缓合上双眼,心中天人交战,过了片刻,点了点头,从书房暗影中走出一头矫健牛头,适才以劳憾的可怖身手竟也没发现这书房中可不止三个人。
“按此名单来,身高过车轮者,无分老幼,杀无赦。”牛浮屠递过一个小小两寸卷轴,决心已定,心魔顿去,声音中混合着千军难撼的酷厉杀伐之气。那浑身黑黢黢的牛头肩宽腰细,躬身接过卷轴,眼神中露出嗜血难耐的光芒,步伐矫健的退出书房。
“浮屠……”老牛头知道那小卷轴上所载人物十有五六都是牛氏宗亲,也有王城重臣,不乏统领部分宫卫军的将领,他闭着眼都能想象出今晚的巨坪山城,在叛军未曾攻入之前,是如何血流成河。
“先生不必多说,欲攘外,必先安内,这道理本王还是懂的。”牛浮屠面容平静,说话间手腕上悬着的一方三寸石印轻轻划出衣袖,在烛火映照下流动着七彩光芒,神秘莫测。
那黑牛出了书房,望了眼沉沉夜色,嘴角挂起一丝残忍笑意,缓缓屈膝,身子像炮弹般从书房前的台阶上轰出,似一头黑豹般急速穿宫过室,身法迅疾,渐渐他身后也有一两个黑影跟上,有从屋檐上,有从树冠下,仿佛那些生而在此的黑影都活了过来,跟着他们一路狂奔。等黑豹穿出王宫最后一道大门时,他身后已有不下五十个黑影,像一股杀气腾腾的洪流,朝山城内冲去。
“大力哥,你说这是咋啦?”宫卫军中一个年轻牛头抱着长戈凑到披甲黄牛身旁,看着宫墙下滚滚而去的洪流惊诧问到。
“娘的,就你话多?!不该打听的别特么瞎打听!”黄牛浓眉紧蹙,瞪了眼年轻牛头,那牛头面色讪然,抱着长戈茫然伫立。黄牛叹了口气,尽管不知道内中详情,但他知道今天晚上绝逼不是个太平夜。
牛氏二房的老祖宗刚在侍女的服侍下,梳洗完毕,准备上床歇息,大儿子牛千里却走进他卧室,挥手驱散一干下人,神色不虞道:“爹,外面的人已经等了两天了,咱们还不回信么?打铁可要趁热啊,三房那边可是已经有人偷偷在城头送信出去了。”
老人剔了眼儿子,心中暗叹自己这一房的种怎么这般不济事,大儿子一把年纪还心浮气躁沉不住气,二儿子却是个一怂到底的软蛋,向来不搀和家事,难怪自己辈分比牛浮屠那小子还要高上一辈,却被长房死死压住。
“爹,我瞅着这回可真是要变天了,反正咱们二房也坐不上大王的位子,还不如卖个人情给外面的人,只要能保住咱们一家平安富贵,管他巨坪山姓牛还是姓鱼,就是姓风也行啊。”大儿子嘟囔着走近桌旁倒了杯凉茶,一口灌下,咂吧着嘴眼巴巴的看着他老子。
听了大儿子的话老人愈发有些伤感,甚至有些怀疑的看了下裤裆,真他娘的,这是劳资的种?他没好气的瞪了眼儿子,坐在床上,道:“混账玩意儿,你当劳资这次煞费苦心联络其余几家人,是为了给城外的人方便?”
“咋?不是么?”大儿子茫然摸了摸牛角,有些纳罕的顺着凳子坐了下来。
“蠢货,你千方百计忙活半天娶的媳妇完事却让别人去洞房?”老人有些发晕的捂着脑袋,拉过一只靠枕垫在腰后。
“那自然不会,爹你真逗,呵呵。”大儿子想了下,傻笑回应。
“咱们暗地里积攒的那点势力,只能趁着这次大乱,在要紧时拿出来浑水摸鱼,一锤定音,让咱们二房也能坐坐巨坪山的龙椅。”老人平复心情,徐徐说到。
大儿子闻言蹭的站了起来,咋呼道:“哎呀,爹,你想的会不会太大了?”二房虽然身份贵重,但却在军务中插不进手,论起势力较诸其他异性大臣还有弱上一些。
“呵呵,你爹确实想的有点大。”卧室门窗未开,但却忽然多了个身材矫健的黑牛,眼神戏谑地打量着他们父子。
“嗳嗳,你……你他娘是谁!”大儿子猛然一惊,朝不速之客戟指大喝。
“待一会儿见了阎罗王,你便能知晓某的名号了。”话音未落,黑牛身影顿无,下一刻大儿子身后青光一闪而逝,在床上据坐的老人惊怒喝声中,一记手刀如利刃切豆腐,已毫无阻碍洞穿了儿子的胸膛。
等黑牛走出房间,整个二房府邸已是血流成河,丫鬟仆役连带侍卫都枕尸血河,他随手抛出一个白发皓然的牛头,被伫立在黑影中的同伴敏捷接住,装进腰间布囊,翻身蹿出院墙,消失在黑夜中。
这一夜,十六家府邸,一千两百余口人,在安宁了千百年的王城,像牲畜般被宰杀殆尽。只是整个王城却像沉沉入睡的老人,对身边发生的一切毫无知觉,灯火依旧零星,除了偶尔响起的犬吠,简直安详无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