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天色刚刚放亮,城外叛军大营就推出弩车、抛石机,青兕铁骑驰绕阵前,瞧去旌旗猎猎,人强马壮,阵容比之鹿牙关前又强大了许多。
“大王。”负责南门守卫的将领名唤阙凌宇,是个年轻将领,在昨晚的血洗中整个阙家只有他这支偏房得以保存,不仅如此,连带着职位也连升三级,从宫卫军的校尉一步蹿升至王城将领,此刻在城头见了一身戎装的牛浮屠,神色如常的上前参拜。
牛浮屠先是扫了眼城外,又看了他一眼,微微颔首道:“做的很好。”
阙凌宇抱拳沉声道:“阙家世受隆恩,今不思报效,却欲反之,与畜生何异?某虽年轻,也愿披肝沥胆,效死大王,以正阙家之名。”
“呵呵,凌宇此番是有大功的,日后大王必定还有重用,阙家由你做主,大家伙儿都放心些。”伫立在牛浮屠身后宽额方脸的牛头破天荒露出笑意,仿佛平日里见天儿黑着脸,跟谁欠了他俩馍馍的铁将军不是他本人一样。阙凌宇抬眼一瞅,正是宫卫军左军统领牛钟山,作为小字辈将领,他连忙拱手施礼。
“大王,东西已经备好了,共计三百又六十。”干瘦老牛不知何时也走上城头,凑近牛浮屠低声说到。牛浮屠微微点头,肩膀微晃,精金锁子甲铿锵作响,王旗冉冉升起,身后两队两仗来高的健壮牛头,手持镔铁陌刀,枕戈待旦,杀气冲霄。
过了片刻,城下叛军阵营驰出一骑,身着铁甲,背系披风,头顶红缨,在城下勒住坐骑,朝城上扬声大喊:“末将屏口风白帘,恳请大王一见!”声音用真气送出,端的嘹亮悠远,响彻整个王城南门。
“叛贼,尔等陈兵围城,尚有何面目求见大王?”城头上方脸牛头闻言勃然大怒,嗔睛喝骂,正待拔刀出手,却被牛浮屠按住肩膀,望着城下,淡然道:“本王在此,有何话说?”
风白帘定睛一看,果是大王无错,急忙翻身下牛,伏地叩拜道:“末将参见大王。”说罢,起身拱手道:“小将今日领军在外,非是叛乱,实是诛奸佞,清君侧,还望大王明鉴。”
“哈哈哈哈,好一个诛奸佞,清君侧,乱臣贼子,休得巧言令色,耍滑狡辩,给劳资看刀!”方脸牛头忍无可忍,呛得反手拔出腰刀,手腕一抖,那刀似跳丸流星,化作一条白虹,眨眼便刺到了风白帘脸前。也多亏风家武教颇严,他猛然偏过脑袋,背后仿佛长眼了般,探手将那刀捉在手中,
“好刀。”风白帘捉刀在手,嘴角挂着一丝笑意,任由身后大军发出阵阵叫好声。
城头上众人脸色顿时阴晴不定,牛钟山身为宫卫军大将,统军打仗自不必说,一身功夫也是王城中人皆知晓的,含忿一刀竟被一个晚生后辈轻易化解,无形中弱了不少士气。牛浮屠微微蹙眉,身旁又响起一声沉喝:“好刀割狗头,着实可惜!”
话音未落,阙凌宇抓起长枪,双臂较起真力,一只长枪嗖的发出破风声,枪到半空,忽而变幻成一条咆哮蛟龙,朝风白帘当头咬下。风白帘面色一沉,挽起刀花,双手持刀,沿着蛟头顺势力劈,竟是玉碎瓦破的硬脾气。
“当!”刀枪交际的金属摩擦声突兀响起,风白帘弯腰虎踞,一刀竟将蛟龙劈成了粉碎,虽如此那长枪却如活物,甫一蛟龙幻象破碎便又凝聚成形,摇头晃尾,又朝他腰身狂飙猛攻。风白帘沉喝一声,挺刀直立,只要长枪袭来,便看似随意的一刀,将蛟龙击退,不过片刻,便朝着周身四方出了七八刀。
城头上阙凌宇脸色渐变苍白,那长枪本是父亲遗传之物,名唤蛟月枪,共计十三招枪法,也算精妙绝伦,但今日使了大半却连对手半步也未曾逼退,心中好不惨然。眼看风白帘出刀越发肆意汪洋,大有羚羊挂角的玄妙意味,阙凌宇牙根一咬,就要使上同归于尽的最后一招枪法,忽然肩膀微颤,一只大手抚上他的肩膀,阙凌宇激战中眼角余光瞟到那身精金锁子甲来到自己身旁,心头一震,只听那人淡然道:“你真气修为不及他,纵然招式上占些便宜,也不是长久之计。”话完,阙凌宇忽而丹田一热,只觉那只大手的劳宫穴中冲出一股滚烫真气,自己原本有些不济的双臂顿时一震,已有些许生涩的长枪悠然拔高,蛟龙幻化成双角金龙,探爪飘须,昂首咆哮,一双金黄眼眸冷冷注视风白帘,不待他做出反应,龙头蓦然下沉,他狠狠砸下。
金龙荡空时,风白帘已然心有不安,眼见这气势惊人的坠天一击,只得运起浑身真气,横刀在臂,尽力格挡,嘭的一声,眨眼间样貌俊秀的屏口少主人已经跌了出去,胸前铁甲枪痕宛然,仿佛被龙爪撕过,鲜血横流,手中镔铁刀也碎成铁片,洒了一地。
“好!”城头上不知详情的宫卫军甲士蓦然迸发出阵阵叫好,大都眼神炙热的看着挺枪在手的阙凌宇。
阙凌宇面色涨红,有些忐忑地看着自家主子,牛浮屠却只是瞧着城下,忽而沉声喝道:“鱼听潮,南金仙,藏头缩尾,意欲何为?”
随着他厉喝如雷滚过叛军阵营,叛军一阵骚动,却有一个人类模样的白袍男子自军阵中徐徐走出,姿态从容。城头众人只瞧他走的不急不缓,却眨眼间便到了城下,仿佛能缩地成寸,待离得近了,只见此人容貌在五十上下,面庞清瘦俊挺,三缕长髯飘然颌下,白袍芒鞋,情状悠然自得,偶一抬头,目中精光电射,忽而晒然一笑,洒脱地朝城头拱手道:“散人南金仙,拜见大王。”
“嘿嘿,黑水鱼听潮,拜见大王。”一个瘦小老牛头横坐于青兕兽背,踱出军阵,懒洋洋地朝城头拱了拱手。
“嘿,还真是鱼听潮这老杂毛,你不在黑水养王八,跑到这里作甚?”城头女墙背后转出一个白发皓然的老将,搭着手朝城头下喊到,引得城头众人轰然大笑。
“占些口舌便宜,济得甚鸟事?”一个黑毛牛头抡起板斧,左眼一道刀疤直贯至颌下,凶睛圆瞪便要向牛浮屠请战,却被那白发老将狠狠拍了下脑袋,低声骂道:“娘的,你这夯货,难怪这些年一直做个校尉,看看人家小阙,年纪比你还小些哩。”
原来这白发老将正是自家爷爷,黑牛摸了摸脑袋,坦然将板斧插回腰间,大喇喇道:“校尉咋了?将军不也一样吃饭拉屎,那些虚名要它作甚。”白发老将气的面色涨红,他原本想在大王面前表现一番,说不定自己唯一的孙子就能在宫卫军更受重用些,却不料孙子如此不开窍。
“逢蒙。”众将见了都自窃笑,全无大战的紧张气氛,牛浮屠看了两眼城下,忽然出声叫到。那黑牛扭了下脖子,推开前面将士,大步愣登的走到牛浮屠身侧,纳罕道:“师傅,你叫俺干啥?”
“师傅?!”众人顿时大跌眼睛,这夯货竟称大王为师傅?
“此人乃黑水鱼听潮,你且紧记了,日后他当死于你的斧下。”牛浮屠挥手一指,本就被白发老牛嗤笑的鱼听潮面色铁青,听见这话顿时脸色黑了大半,他怒极反笑,桀桀怪笑道:“棉花做秤砣,也想称量老夫?”
逢蒙眯眼瞅了瞅,点头道:“俺记下了,不就是个老杂毛?”
城头又是一阵哄笑……
这厢交代完毕,白发老将原也不知孙子竟是大王门下弟子,虽然这混小子平日里只说拜了个师傅,他却从不敢想巨坪第一人竟就是孙子口中的师傅,心中一时惊喜交集,只顾目瞪口呆,众将里连阙凌宇都露出艳羡的神色。
“大王莫非是在交代后事?”南金仙扶起风白帘,朝城头悠然笑到。
闻言城头上一阵叱骂之声,牛浮屠却面容恬静,举手抬足威势如往,叉手道:“古往今来,修道之人莫不以跳出世俗纷争六道轮回为本,南兄此举有些本末倒置了。”
“本末是否倒置姑且不论,南某一介散人,性情散漫,自来无拘无束惯了,做事向来凭的是自身喜恶,却不是这世间的大道理,大王与我同窗数十载,当深知此味。”南金仙眉目轩朗,笑容恬淡,谈吐慨然,举止风雅,虽是敌手,但城头众人莫不为他风采暗自心折。
“敢问南兄喜何在,恶所由?”牛浮屠浓眉微挑,出声问到。
“喜么,便是这天地沉闷,如今终于要变上一变,好似久旱逢甘霖,一扫玉宇清。”南金仙扶着风白帘跨上坐骑,返回本阵,回身笑道:“这恶么,都是些南某瞧不上眼的东西,不说也罢。”
牛浮屠闻言沉默少顷,淡然道:“看来南兄是非要助纣为虐了?”
“谁是纣谁为虐,尚需后论。”南金仙笑的不咸不淡。
城头上逢蒙摸了摸腰间双斧,瞪起牛眼道:“这书生真是王八做秤砣,铁了心要跟俺们干架啊?”
“大战一触即发,若要生灵免于涂炭,南某有一法,不知大王可能收纳?”南金仙好整以暇的掸了掸衣衫,向城头问到。
“辣你奶奶,要战便战,怕死就不是你爷爷!”
“去你娘的,好生嚣张的小白脸……不对,老白脸。”
“反贼,洗好脖颈,吃你爷爷一刀!”
“……”
“何法?”牛浮屠深深看了眼叛军阵营,沉声喝道,压的满城骂声如沸锅倒凉水,霎时平静下来。
“南某心中一直有个疑惑,你我同窗许久,却从未放开手较量过,今日南某僭越,望与大王一试高下,若败,则自放于巨坪之外,终身不再踏入此地半步。如此,大王可去一强敌,若何?”
牛浮屠闻言瞳孔微缩,铁甲峥棱,负手道:“甚好。”
“嘿嘿,大王与南先生俱都是人中龙凤,看来老夫今日要大饱眼福了。”鱼听潮在后面听了,暗忖自己这些人马就算打进王城,折损也不知几何了,这姓南的桀骜不驯,历来是听宣不听调,若是现在跟牛浮屠拼个两败俱伤,对自己也是大大有利,于是出言附和。
“兀那老头儿,不如俺也与你讨教讨教,败的那个,一刀抹脖子了账如何?”逢蒙粗声粗气的抽出腰间宣花板斧,跃跃欲试就要跃下城头。
小杂毛好生嚣张,你偏要往那阎王殿走一遭,爷爷我怎能不送你一程?鱼听潮年纪虽老,性情却阴鸷暴烈,闻言双眸微阖道:“既然如此,鱼某乐意奉陪。”
逢蒙满怀希冀的瞧着师傅,牛浮屠微一沉吟,点头道:“此人狡计多端,且仔细些。”逢蒙兴奋的苍啷一声捉起双斧,自城头飘然跃下,如开柙猛虎,一声不吭就朝鱼听潮狂奔而去。
南金仙瞧着笑了笑,白袍无风而动,一派散仙风范,朝城头摊手道:“锣鼓已响,请大王登场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