抵达岐黄谷的时候已经是八月五日,此时的林帆澈早就恢复了温和平静的样子,安排浮影事务,与如故、语娴相见,就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
鬼老独居的地方就在昔日林帆澈为公子怅晚采药的山崖的东南侧,遥遥望见那山崖,独孤怅晚的眼中一抹怅然一闪而过。
“怅晚……”知道公子怅晚此刻的心情并不好过,林帆澈悄然握住他的手,“纵使是七海连天,也会干涸殆尽;纵使是云烟万里,也会黯然消散。已经过去的事情,再想无益。”
“那么你就放下了嘛?”忽然之间一声传来,声音温和宁静却又一针见血。
“我,我已经不爱他。”快走几步穿过树丛,石桌石凳后一位老者正品茗静坐,听到林帆澈的回答后不由掀起眉毛,略带兴趣的笑道,“哦?”
“每一次当他伤害我的时候,我都会用过去那些美好的回忆来原谅他。”被他这么一看之下,林帆澈不由面色苍白,沉默了良久方缓缓道,“只不过,再美好的回忆也有用完的那一天,而那伤害却因得不到缓和而持续蔓延,最终碎裂成满地狰狞……一切美好终于在他的伤害下变成了折磨。樊歆说得对,如果他不在乎你,那么你就是甘愿为他去死,他也会觉得你多余……也许真的是我从来不曾认识过他。”
“坐。”听罢林帆澈的话,那老者只是微微一笑,待众人皆坐下之后才继续道,“帆澈,我明白你的痛苦。只是有些人在伤害你的时候,也咬过牙,失过眠,想过对策。伤害了你,他并不一定就会好过。你需要去理解这份伤害,才能决定是爱与不爱——毕竟,你可以瞒得住世人,却欺骗不了自己的心。”
“粉身碎骨只为君,红尘彼岸,浅唱低吟。犹记江南残梦里,谁人负手独立。”见林帆澈默然不语,一边的夜莲不由打抱不平,她一直跟在公子怅晚的身边对皇甫千军的事情可谓清清楚楚,“万水千山颜如许,负此佳人,更辞佳期。三寸寒心如铁砌,残云梦中,长白望断谁人泣,更别他乡里——纵使他难过,纵使他犹豫,那就是他伤害帆姐的借口了嘛?”
“都不用再说了。”摆手止住了夜莲的话,林帆澈苦笑道,“鬼老说的没错,我唯一隐瞒不了的就是我的心——我的确还爱他,只是……”
“不要那么着急做出决定。”温和的笑了笑,鬼老看似不经心的问道,“在帝京休息的可好?”
“婴儿一般的睡眠。”目光闪动几次,林帆澈微微一笑。
“睡醒了便哭,哭累了转睡?”毫不留情面的一针挑明,鬼老却是突然转了话题,“我问你们,什么是天下第一奇毒——香如故,你先回答。”
“啊?”愣了一愣,香如故有些犹豫,“毒者,猛药荼害也。瘴气弥漫而起病疠,花草生克而知阴阳。若想得天下第一奇毒,可积乌头、情花、翠雀、奎宁,以及毒芹、问荆、狼毒、—钩吻、雷公藤、小花棘豆、见血封喉。精研细磨九熬九练,掩其色去其臭,入口便毙无药可救。”
“果然是南宫落云最得意的弟子。”微笑抚掌,鬼老目光转向夜莲,“你觉得呢?”
“草药毒蕈自然重要,矿石厉兽亦不可少。”夜莲并非出自医药大宗,对于草药没有像香如故那般执著,“所谓鸩羽尸龟以及蝎、蛇、蜂、蜮、蜈蚣、砒石、鹤顶红、番木鳖、夹竹桃、雪上一枝蒿皆非善类。我愿寻觅千年之丹方,花十载研磨提炼,使其见血封喉,瞬息便毙。”
“黑夜之中,有你这一朵雪白莲花也是难得了。”鬼老随手指向莫涟漪,“你说。”
莫涟漪站起身来含笑不语,她脱去外衣,里面是一件俏丽的桃红色百褶裙,衣角袖口金灿灿的铃铛随风而动,“浓妆淡抹,琴棋书画在下无一不会。”她提起手来轻巧一转,浑身铃声悦耳,其眉眼间风情万种,“若我愿意,四书五经德容言工又有何难?庖厨茶酒以至于婉转承欢,品箫于飞亦是小事。至那时,天下男子皆臣服于我石榴裙之下,股掌之间。”
“邪组组长确实不同凡响。”拍手笑道,鬼老跳过林帆澈,向独孤怅晚看去。
“香如故一双妙手杀人救人自然是无人能及,夜莲集思广益更是及毒及精,至于那莫涟漪蛇蝎美人世间哪有几个男子能够抗拒?”按着额头,公子怅晚倦倦的笑道,“独孤怅晚自愧不如,但是鬼老既然要问的话,怅晚也只好说了。我的毒药不求无色无臭不求见血封喉不求入口即化,这天地玄黄宇宙洪荒日月星辰五行八卦运转起来自有奥妙在其中。我只需要慢性的毒药,滴入水中即可生生不息。经过河流、泥土、空气,进而发展到花草、游鱼、飞鸟之后,自然会有人来饮水、采摘、狩猎。就这样从一个人的衣角传递到另一个人的皮肤,从一个男子的舌尖转移到另一个女人的嘴唇,沾满亵衣、器物,深入毛孔、肌肤、肠胃以至骨髓,再传递给孕育着的婴儿,最终日积月累,无病因,无症状,亦无人生还。”
“她们杀的是一时之人,你却断了世世代代的传承。”鬼老不由微微点头,“公子怅晚,国士无双,果然狠毒!只是,肉体之毒怎敌人心之毒?”
“我愿深究兵法韬略,颂读经史子集,征引诗词歌赋。出口成章倚马千言,上可金銮殿内舌战百方豪儒,下能神州大地蛊惑万家民众,再兼有胸中千兵万将指挥驰骋。”不等鬼老点名,单语娴便道,“出侯入将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到那时我阳奉阴违结党营私口蜜腹剑欺上瞒下尊天子以令诸侯,家国天下皆于我一人之手,任你忠臣奸相报国亡国都抵不住我一张三寸利舌,生杀劫掠又有谁能阻挡?”
“林帆澈,你的意见呢?”没有对单语娴做出任何评价,鬼老直视林帆澈。
“我?”缓缓的盯着自己的手指,林帆澈微微一笑,“我不知道什么是天下奇毒,不过我想一旦皇上知道我们若是在这里讨论这个,一定会勃然大怒拍案而起道:‘汝等卑鄙无耻,心狠手辣的奸臣贼子!’吧。”
“帆姐?”夜莲瞪大眼睛,鬼老却是呵呵笑了起来:“不错,不错,你们看看你们左护法的境界。”
“我不懂。”桌前有的人略有所思,有的人却依旧迷茫,夜莲第一个发出疑问,“当今圣上又与这天下第一奇毒有什么关系?”
“先皇万贵妃善妒,当今圣上六岁方被先皇知晓。”单语娴苦笑开口解答道,“登基后只娶张氏一人再无嫔妃,他朴素温和,知人善任,贤达开明,有错必改。他崇尚文治,修生养息减免赋税,日夜操劳不近女色……呵呵,他威加海内平息叛乱,兼管厂卫浮影。相比之下,我们的确只是雕虫小技。”
“语娴说的没错。”微微颔首,鬼老称赞道,“然而,这还不是天下第一奇毒。”
“怎么可能?”“还不是?”众人不由议论纷纷,就连林帆澈也是微微皱眉:“帆澈愿闻其祥。”
“我本以为你能清楚的。”叹息着,鬼老拍手,“也罢,你们上来。”
树林中一声响动,两个人缓缓走出来,而石桌边的众人,皆是一脸惊疑。
“哥哥!”夜莲第一个叫出声来,跳下石凳就扑入了夜枭怀中,夜枭紧紧抱着她,细长的眼中露出一丝难得的温柔。
“缎儿……”公子怅晚也犹豫着开口,栾缎微微一笑,行了个万福之后道,“公子。”
“鬼老,他们是你的人?”目光缓缓移到鬼老身上,林帆澈柳叶眉微挑,轻声问道。
“啊,这件事情倒是说来话长,且不说缎儿。”漫不经心的拿起茶杯,鬼老笑道,“夜枭到的确是我的二弟子。”
“二哥是您的弟子?那他为什么会——”抱着夜枭,夜莲转过脸来问道,“逆夜堡……”
“逆夜堡只不过是我众多计谋中的一个小小环节。”眯起眼睛,鬼老神态懒散,“若不是这样,我又怎能将夜枭派到玄溟教去游说夜呼?又怎能让夜枭与右护法搭上联络?”
“沈砺的死,原来也在鬼老的预测之内。”微微笑了起来,林帆澈的声音中却有了寒意,“否则,我与朱宇极又怎能走上对立之路?”
“不,沈砺的死是意外收获。”鬼老摆手道,“我本是想让夜枭在中挑拨离间的,没想到朱宇极直接就怀疑了沈砺是左护法……话说回来,那沈砺还是替你死去的呢。”
“为什么?”香如故不由动容,“大师兄何其无辜!”
“无辜?香如故你真是被保护的太好了啊……”一边的夜枭冷笑道,“浮影中人,有几个不是踩着别人尸体上位的?无辜的人何其之少!”
“没错,林帆澈你在下命令让某个浮影去完成任务时考虑过他们的生死嘛?”鬼老冷冷道,“那么我为什么要顾及到沈砺的生死!”
“说得好,不认识的人死去再多,与我们又有什么相干。”林帆澈咬牙,“将心比心的来说,鬼老您做的并没有错。”
“好,好。不愧是浮影左护法!”望着林帆澈,鬼老一连说了两个好字,“其隐忍,哪里是你们这群人能够比拟的!不过,林帆澈你有没有想到另一件事情,夜枭,是我的二弟子,可我的大弟子是谁?我又为什么会对你与皇甫千军之间的事情,如此了解?”
“不可能!”单语娴第一个惊呼出来,“他,他——”
鬼老并不理她,双目炯炯直视林帆澈:“你有没有想过,为什么他也敢自身独住落日山庄?你有没有想过,他是在哪里接触到的朱宇极?你有没有想过,他为什么如此放心的将至臻阁阁主令给你?这一切,你究竟有没有仔细的想过!”
林帆澈只觉得一阵天晕地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