陕西的灾情远远要比林帆澈想象中的严重。
虽然从小就接受严厉的浮影训练,可是毕竟尚书府里的生活哪里是一般人家能及的?之后岐黄谷和皇宫的生活亦是锦衣玉食,就算是在女真族那段最艰难的日子,一顿饭也有四个菜往上。
然而,现在在破墙下依偎着的妇幼,蓝灰色的布衣肮脏而破乱,脸上没有一丝的血色,望着他们的目光仿佛都是绿莹莹的,能将两人吃掉一般。
“那些人都是怎么回事?”不忍心看墙角下的人们,林帆澈强迫自己把目光移开,却几乎是立即惊叫了起来,沈砺顺着她的目光看去,一座城隍庙摇摇欲坠几乎倒塌,而那破庙的边上堆满了死人。
按理说,多少死人帆澈没有见过?说什么身为左护法的她也不当如此之惊讶,然而这些死人有着同样的特点——他们的肚子都是高高鼓起来的,就像胀死了一样。
“是朝廷发粮了……他们饿太久了以至于吃了太多嘛?”不忍心看那死者脸上痛苦的表情,林帆澈低声问沈砺。
“不……”沈砺想笑师妹的天真,动了动唇角却是怎么也笑不出来,“那是……观音土。”
“观音土?”帆澈睁大了眼睛,“那是什么东西?”
“每逢饥年,总会有人吃这种东西。”沈砺一字一顿说的沉重,“不同于别的土,观音土是白色的,据说吃这种土可以饱腹……然而,真正吃下这种土的人,最终都会涨肚而死。”
“为什么……为什么明知道会死,他们还要吃?”林帆澈觉得自己呼吸不过来,“为什么在我们将一道菜只吃一口就扔掉的时候,还有人仅仅靠吃土生活!”
“林帆澈!”皱眉怒喝,沈砺面色严肃,“难道你忘记了你自己的身份嘛?难道你以为这个世界是公平的嘛!放弃这种不切实际的幻想吧,我们谁不是踏着别人的血肉一步一步走上今天这个地位的!你可以怜悯,但是你不能说这种可笑的话!”
“我……是啊。”很多时候,一根刺远远要比一朵花来的有意义得多。沈砺的话针针见血恍若当头棒喝,打的帆澈静静的笑起来,“对我们这种人说公平,岂不是天大的笑话?过去师傅对我说,所谓灾年易子而食,当时觉得不可思议毫无人性。现在想来也不过是这种道理,在饥饿交织威胁着生命的时候,别人家的孩子,也不过是锅里的一堆肉罢了。”
“对于他们来说,吃观音土也许还有希望,但是不吃观音土一定会死亡——可那又怎么样呢?”深深的叹了一口气,沈砺的话中充满了无奈,“也许,在他们倒下的那一刻,心中甚至是欢愉的吧?再也看不见嗷嗷待哺的儿女,再也看不见瘦骨嶙峋的妻子……再也不用内疚,自己没有照顾好他们。”
知府大人满头大汗的看着眼前的少年。
一个月前,他的确向朝廷发出了求援的折子,他以为会有一大批官兵前来剿灭逆夜堡,然而,目前站在他眼前的,只有一男一女两位少年。
“浮影南堂副堂主。”亮出手中的浮影令,沈砺沉稳的开口,“给我二百官兵足矣。”
“可是……”知府有些结巴,“我们这里的官兵……皆是……”
“饥馑不堪?”林帆澈略略皱起眉头来,眼前的知府消瘦挺拔,并不像那些克扣民脂民膏之辈,“且不说别的,朝廷发下的赈灾粮食呢?”
“下官无能,粮食皆被逆夜堡劫走,再以高价卖出。”脸上的汗珠一滴一滴往下掉,知府咬牙,终于答道,“下官自知难免一死,只是还请两位大人……”
“赈灾粮食还能被人劫走!”皱起眉头,沈砺怒斥道,“这种事情为什么没有上报?我看你这知府也别做了,自己回京向皇上请罪吧!”
“下官自知难逃一死!”屈膝于地,知府抬起脸来,面色却是出奇的平静,“只求两位大人调兵过来,剿灭逆夜堡!”
啪的一声,一边端茶上来的少女打碎了茶盏。
“秋月!”看到少女,知府脸色突然大变,“快回屋去!”
那名被唤作秋月的少女并未理知府的话,她看着沈砺,脸色发白,居然也跪了下来,“求求你,求求你不要杀死我爹爹。”
“秋月你说什么呢!”知府咬牙,“谁说我要死了……快回房间去,不许乱说!”
秋月并不看他,只是抬头泪眼汪汪的看着沈砺:“你是皇上派来的人对不对?你是来救我们的对不对?我爹爹他犯了什么错?他是一介文官他有什么能力保护住粮食!守护粮食的官兵都饿着怎么守护粮食!爹爹他动用自己的俸禄买粮食救济饥民有什么不对!可是为什么你来了不抓坏人反倒要抓我爹爹呢?你告诉我啊,你回答我啊!”
少女的哭声越来越大,渐渐的屋子中有人出来,跪在了堂外,官差,内眷,甚至有人扶着一位发际斑白的老太太出来要跪下,沈砺大惊正伸手要去扶起,再抬头一看,知府的大门已经被打开,源源不断的有饥民走过来跪下,青灰色缀满补丁和破洞的衣服,毫无表情的脸孔。
面对着一群饥馑之人,沈砺几乎是无可奈何了:“乡亲们,这……这是国法啊,这并不是我能说的算了的事情啊。”
没有人理会他,所有人都在沉默。
人有情,法无情;法无情,人有情!
“既然你们不同意处死知府。”突然的,林帆澈开口,“那么请告诉我,有谁愿意跟我一起去攻打逆夜堡,夺回我们的粮食?”
秋月的哭声戛然而止,她抬起头来,望着这个消瘦的女孩子,这个女孩身形矮小,面目皆是在一抹白纱之下,唯有望向自己的眼睛,温和而安宁:“有愿意去攻打逆夜堡的,站起来。”
有一股力量支撑着她,缓缓地,她不由自主的站了起来,一起站起来的还稀稀落落的有几个人,绝大多数人投过来的目光都是不安的,不信任的,恐惧着的。
“我知道你们在怀疑什么,我知道你们在恐惧什么。”环视众人一周,林帆澈厉声而言,“我是什么人?我凭什么说这些话——夜不悔武艺高强我们真的能打过他嘛?乡亲们,且不说我身边的这位就是岐黄谷弟子中第一人沈砺,我现在想知道的是,我们为什么要攻打逆夜堡,我们的目的是什么?”
木然的表情渐渐从众人脸上逝去,下面开始有人议论,清了清嗓子,林帆澈继续开口:
“你们说,我是朝廷派来的——不,你们错了,我们攻打逆夜堡的原因并不是因为皇上要攻打;我们攻打逆夜堡的原因更不是因为要救知府大人;我们攻打逆夜堡的原因甚至不是为他们欺压我们——乡亲们,看看你们身边的亲人,看看你的父母你的妻妾你的儿女,他们之间有多少人还在这里?又有多少人因为吃了观音土而死?更有多少孩子即将成为别人锅里的一堆肉!”
“那是你们的父母,你们的妻妾,你们的儿女!你们所爱的人,你们所保护的人,你们的责任所在,你们临死前唯一挂念的人!”
“我们,是为了活下去而战,我们更是为了他们而战!唯有战争才能解救我们,战争的目的不是掠夺不是侵犯,战争的目的是——和平安宁并且幸福的生活。”
“纵使我们会死亡,纵使我们之间会有牺牲,但是我们不是饿死也不是冻死,而是——为了活下去而死,为了保护我们最爱的人而死!”
“现在,愿意跟我一起出战的人们,站起来!”
知府第一个站了起来,然后陆陆续续的,地上跪着的男女老幼也站了起来。
“请问……您到底是谁?”突然秋月问道。
“我是浮影左护法,是永远活在黑暗中的存在。”转过身去,林帆澈看着秋月,微微而笑。凤成大哥说过,信仰就像萤火虫,为了发光,必须先进入黑暗,“但是你要相信我,我面对黑暗,正是因为我走在光明之下,而非黑暗之中。”
“如果你非要听到我的名字的话,那么我叫做千帆,浮影左护法,千帆。”
千帆千帆,一个千字取决他,一个帆字来源自己的名字。
“我有一个喜欢的人,他在遥远的南方,我是为了朝廷而战,我是为了活下去而战,我更是为了我爱的人而战。”
“夜不悔没有传说中的可怕,胜利没有想象中的困难。”
“最后的胜利必须是我们,最后的胜利一定是我们,我所爱的人在江南等着我回去,你们所爱的人在家里等着你们得胜归来。”
“我不会以任何理由而把他让给任何人的,包括死亡。”
“你们也不该以任何理由,输掉这一场战争。”
大步往前走,林帆澈面色平静,她的身后跟满了面黄肌瘦的人们,他们的眼中,写满了同一种信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