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流火,七月将至。
皇甫千军从蜀地归来,一身的倦色尘埃未洗,就踏入了玉壶冰的门槛。
“我回来了。”看着姬芷沁,他静静的说。
姬芷沁没有问他什么,只是让座,端上青梅酒和各种小吃来:“一路上鞍马劳顿,吃点东西吧。”
“我跟她分开了。”最后一口酒酿棉子团咽下去之后,千军亦没有看芷沁,只是低低的说。
“啊?”姬芷沁一愣,捧着酒壶有些木然,“你……没事吧?”
“是我主动提出的。”抬头看了一眼芷沁示意续满酒杯,千军闷声回答,“本来也没有什么必要在一起了,这次去正好做了个了结。”
“她很不错的……你这样做……”咬着嘴唇,姬芷沁欲言又止,并不想违背良心为唐静说好话的,可是又不能不这样做。
“嗯?”千军挑眉。
“……那我就不说违心的话了。”终于忍不住了笑出声来,姬芷沁见好就收,一双桃花眼微弯,“其实,我是高兴的啊……哥哥早些回去休息吧,一路上车马鞍劳的。”
“好。”将杯子中的酒一饮而尽,千军起身,白衣直裰,皂带飞舞。
望着他远去的背景,姬芷沁笑容中恍惚有泪光闪烁。
夜里的弦河,分外的寂静。
姬芷沁在河畔信步走着,毫不意外的,看见了那一抹消瘦的身影。
已经不是中午时分那一套衣饰了,白色锦衣,袖口和衣领处都缀着蓝色的绣边,软甲束腰,满头的青丝全部向后向上束起盘入金色的梁冠中,再疏疏密密的披散到雪白的披风上。
真真还是合了他的性子,芷沁不觉含笑,这种人,无论走到哪里,都是众人眼中的亮点吧。
桃花早就谢在了那阳春三月,现在他所依着的桃树,已经是枝繁叶茂,垂下还是绿色的桃子来,点点甚是可爱。
“这么晚了还在外面啊……你也不怕出事情。”再接近一步,听见他浅浅的声音,“本以为你睡了,路过玉壶冰也就没有去扰了你。”
“我知道。”既然被发现了也不惊讶,姬芷沁从容走了过去,在他身边坐下,“浮影派人来了这里……可不是我们这种三脚猫。你在玉壶冰门前的时候没有收敛气息,全被他看了去。”
“你就这么逃出来找我?”他轻笑。
“他还管不到我头上。”闭上眼睛,姬芷沁低声说,“公子怅晚——是护着我的。”
一时间两人都无话可说,夏天的风吹到两人的脸上,吹起两人的发,在空中翻转。
“所有人都在劝我和唐静和好……”静静的,他说,望着那一片弦河水,波澜不惊,“我就不明白了,她有什么好的!”
“他们也是为你好……毕竟这种事情,哪有不劝和的。”亦是没有看向千军,芷沁低低劝道,“而且,我不得不承认,她真的是很爱你。”
“他们说,唐静她背后有整个唐门。”皇甫千军冷笑,“唐门固然不错,但是我至臻阁难道就怕了唐门了?唐门又能给我什么好处?不错,她是爱我的,但是她除了爱我之外,她除了唐门之外,她还有什么!我皇甫千军难道还缺人爱嘛?”
千军,无论你娶的人高贵,贫贱,美丽或是丑陋,她的东西都尽数归你所有,只有一样她能决定给你或者不给你,那就是她的心……而唐静,毫无疑问,她的心,早就给了你啊……千军拒娶唐静,自己本应该是高兴着的,却不知道为何心里一直不安。本以为是因为出自浮影,在皇宫厮杀拼打,每一抹微笑都可能附带毒手而带来的后遗症,如今芷沁终于明白这不安的理由,兔死狐悲物伤其类。皇甫千军,我能给你的,除了这颗心之外,难道还有更珍贵的嘛?
“我知道,你只喜欢男人。”弯弯眉,芷沁笑的很勉强。
不置可否的嗯了一声,千军继续,其实他要的并不是一个给他拿主意的人,而是一个顺着他主意说话听他倾诉的人,这一点芷沁在很早以前就清楚了:“你说我应不应该跟她分开?就算她嫁给我她会幸福,可娶了她我会幸福嘛!”
“既然如此,分了也就罢了。”这是实话,在爱情的世界里,每一个人都是自私的。
记得离开帝京的时候,林凤成特意将她叫了去,讲了一个故事。
说是那一日幽冥地府阎君面前,来了一双男女。
女子哭泣,说她本是富家独女,上元节赏花灯途中望见一贫苦书生,一时相思不能自抑,恳了父亲让书生入赘进门。不顾亲戚的嘲笑举案齐眉款款以待,终于盼得夫君金榜题名中了进士放了官职。然而从京城回来的夫君完全变了一个人,辱骂不休广纳姬妾,甚至烦了她要休了她。父亲早早撒手而去,偌大一个家庭只见新人笑谁见旧人哭!原来能一起度过困境的夫妻,一起度不过幸福。
于是那一夜,熬好的莲子粥,她下了砒霜,最后一次盛装艳服,最后一次画眉颦花,款款盛起,款款送入昔日的情郎手中,看他一口一口喝下,微笑,口中亦是喷出血来。
男子亦是气愤,他说一介贫苦书生与富家女子相恋,他舍了姓名和尊严低头入赘入女子家里。岳父苛刻,亲戚嘲笑,幸而自己隐忍坚毅忍着奋发读书拼的金榜题名,一直刁难他的岳父终于过世。平步青云半子当家之后,他终于得以扬眉吐气,纳妾,花天酒地。自己的妻子絮絮叨叨整个一妒妇黄脸婆,他忍不过终于决定休妻,结果最后妻子的一晚莲子羹毒死了他。他说他恨,恨冷情势利的世道,恨心狠手辣的妻子,恨霸道专横的岳父。恨来恨去恨了一番之后,突然忆起那一年杨柳河畔,满池花灯。突然一只红酥手打起了轿帘,里面端坐的她,鹅黄比甲,玉裙曳地,仿佛那书儿画儿上走下的仕女一般,仅仅是低眉一笑,便锁住了他的魂魄。
林凤成说,阎王判的很直接,她欠他一条命,他欠她一世情,下世还了便罢。再往后,生生世世,就是陌路。
“若是我……不要那欠的情也罢。”听完故事,姬芷沁笑的安静,“既然输了今世,何必执着来生?这情,不是那阎君可以定下的,而是自己一心惹来的。变心如何,不变心又如何?爱他非我所愿,恨他亦非我所愿。我爱他,他爱我,他不爱我,那都不是我可以勉强的。”
“若是我输了,清酒一壶,醉卧一日,之后彼此之间就是陌路。纵使泪眼流干,也是我自己乐意,于他何干……爱或者不爱,难道是我能决定的?难道是他可以决定的?”
“若是真到了阎君之前,说他欠我一份情,我宁可不要。感情是自己的东西,它本身就是不对等的,有什么报不报的!”姬芷沁笑的邪气,“若是阎君非逼我受那一世情,就让他来世做我父亲好了,宠我爱我护我心疼我一辈子,最后还要亲手把我嫁给别的男人。”
“你啊……”林凤成无言,这孩子从小锋芒不显,却是一肚子的阴谋诡计。真不知道皇甫千军遇见了他,究竟是两人谁的缘,谁的劫。
春日游,杏花吹满头。陌上谁家年少?足风流!
妾拟将身嫁与,一生休。纵被无情弃,不能羞!
情到深处,何须怨尤。
千军在一边讲着他自己的故事,芷沁细细的听着,点头,答复,劝慰。再骄傲的男人其实也不过是个孩子,而且是个别扭到可爱的孩子。
突然她说:“皇甫千军,我许你五年。”
“你也知道我是浮影的人,我在浮影里面的地位亦是不低。虽然有权力把自己调动到这边来却亦不能无故久留。帝王不可能让我永久的呆在这里,浮影的首领更是不肯能……但是以我的能力还是能在这边呆上五年的……五年之后若是再无结果,我肯定会被浮影召回……然而这五年之内,我会尽我自己的全部力气,争取到你。”
“五年之内,你若不负我,我绝不负你。”
“你已经二十岁了……”目光游离到芷沁身上,千军摇头,“傻孩子,你怎么就敢,你怎么就敢把一个相当不确定的未来,压在我的身上?我并不是一个适合的人选啊……”
其实这话已经明显是拒绝,只是当时的芷沁年轻气盛,又哪里听得出来!
“对了。”见芷沁摇头不语,从怀里取出一个小盒,千军递给芷沁,“打开看看。”
“啊?”有些愣神的接过,打开,里面两枚长针闪烁着紫白色的光辉。
“寒铁?”芷沁在宫中长大,什么东西没听说过!这寒铁素来珍贵无比,前年皇帝赏下林凤成拇指肚大小的一块,锻入他的佩剑凤吟。拿回来后那把宝剑寒光闪闪,不仅削铁如泥刃不留血,甚至多了一分遇危示警的灵性,长啸恍若龙吟凤鸣。
而如今,这两枚长针,皆是寒铁所做,毫无替料,光华无双。
“寒风烈,不止情,莫道男儿心如铁。”看着芷沁,千军的笑容温柔清澈,“这是送给你的,寒铁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