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王城主留饭,无非是鸡鸭鱼肉、果脯酒浆,谈不上珍馐,但也非常丰盛。桌上,来客向主家通了名姓,王寂惺自称姓王名月。阿赖耶忍不住把了两盏,连说道:“此乃百年内之酒,不妨事!”
被陆虎遗生带回来的小子彻底废了,一直昏迷不醒。王不留行说已让人给他上药止血,送去客房安置。
饭桌上,王城主亲自陪客,觥筹交错间,谈笑风生,好个富贵人家气派。王寂惺对王不留行有些看法,眼前这位富家翁一团和气,殷勤劝酒吃菜,不过就在刚刚他还亲自斩断一男子的手。不知怎么,王寂惺觉得王城主和罗文正有点相像,越是这样想着,越是吃不下饭。
“小兄弟,怎么停了筷子?”老王提起的筷子悬在半空。
王寂惺道:“王老爷,我有一事不明。”
老王咂了半口酒,涮了涮口,道:“但讲无妨!”
“王老爷家大业大,必定比我等更清楚‘和气生财’的道理,可为何王老爷还和莽夫小子一般见识,下那么重的手?”
这话一出,满座都停了杯箸,阿赖耶心怪王寂惺鲁莽,有什么话可以吃完东西再讲,可偏偏在他大师将一块结实的鸡肉半吞在喉的时候说,差点没卡住。
王不留行“啪”的一声把玉箸摔在桌上,扭头叫:“阿生,上菜!”
陆虎遗生应声而至,掌心托了一大盘油爆的葱香心尖肉,放在桌子中央。
王不留行手指着说:“各位,此菜是我府上特色,请先尝一口,待我慢慢回答刚才小兄弟的问题。”
王仙儿看看王寂惺,木下三郎望望阿赖耶,几人拿起竹筷,都夹了菜放入口中,咀嚼几下,口腔里油汁满溢,一股巨大的力量直冲脑门,随着就是强烈的腥膻,极为恶心。恍恍惚惚,王寂惺的耳边好像有人在说话,转过头,见同伴们都眼饧耳烫。王寂惺似乎看到一男一女在缠绵的情形,转眼又是吵闹厮打的场景。有影像在脑中奔跑,好像正是那断了手的男人,一副飞扬跋扈的模样,吃喝嫖赌,恃强凌弱,诈人钱财显手段,趋炎附势成习惯,尽是些龌龊肮脏的事体。
王仙儿心想不好,遭了别人的道儿,赶紧拔剑,却被一旁站立的陆虎遗生拿住了手。
阿赖耶甩甩头,晃了几晃身子,尖声道:“哦哟,你老王的酒真他妈的够劲儿!这才几杯,咋就上头了呢!”
三郎稳住心神,大声道:“不对,这是幻术!”
王不留行赶忙挥挥双手,安抚住四个受惊的客人:“几位莫慌,我并无恶意!”
老王笑了笑,圆团团如一只不倒翁。
“各位看到听到的或者感觉到的,就是今日纵马撞人的那位——的生平!这一盘儿炒心尖儿就是那人的黑心!”
王仙儿愣了,睁大杏眼,脸色忽白忽青:“你说什么?这——这是人心?”
陆虎遗生插了话:“厨房还有一副人肝还未炒!”
平地一声惊雷起,王寂惺和王仙儿转背齐头,立马呕吐不止,只有三郎和阿赖耶坐着不动,似乎没什么反应。
王城主吩咐下人扶二王出去漱口,又叫老妈子来清理干净。待二人回来,王不留行问道:“二位感觉如何?”
王寂惺半翻白眼,嘴唇哆嗦:“未曾吃过人肉,恶心至极!”
老王捧腹大笑:“诸位刚刚吃的实实在在是那人的心,看到的是那人所作所为,确是幻术的手段,但人乃真人,事属真事。诚如所见,此人劣迹斑斑,死有余辜!”
王寂惺道:“即便如此,他也罪不至死啊!而且还割了心肝,供人食用,太残忍了!这——这也非待客之道!”
王仙儿有气无力道:“那人刚刚还在客房,转眼竟成了盘中餐!”
三郎和阿赖耶不语,阿赖耶偷偷地又夹了一筷子炒人心来吃,被三郎瞪了一眼。
王不留行道:“诸位勿惊,老王我待你们为贵客,断不会加害你们。好,现在我来回答王兄弟刚才问的问题。”
陆虎遗生喝道:“听好了!”
老王呷了口酒,就着酒酿的韵味,说道:“人性本恶,世间之人的罪孽与生俱来,修身抑恶者为善人,恣意放纵者为恶人。恶人之属,其性顽固不化,或欺软怕硬,或奸猾狡诈,或贪得无厌。然而并非巨恶才是恶,小恶也可能会产生极大的危害。”
阿赖耶不耐烦了:“老王,什么善善恶恶,分得那么细,太麻烦,一股脑儿煮一锅得了!”
王不留行不理,继续说道:“我生来就是一张‘娃娃脸’,显得年纪小,所以几十年来,站在我面前的人大半以长者自居,倚老卖老。再加上家中所教,我万事小心,说话和气,往往被别人占了便宜。人家觉得有利可图,顺便让我吃吃亏,方便一下自己,竟美其名曰‘锻炼尔等’。世间无耻之徒无穷无尽,和气与小心总是赔不完。私塾的老先生以圣人之道教我,心中怀‘仁’,以德报怨,放他娘的狗屁!对善人你可以谈‘仁爱’,对恶人谈什么‘以德报怨’?你以为你会感化那些顽固之徒?当然,老王我不否认有幡然悔悟的金不换,但这类人几乎可以归为‘善类’,而那种烂透了心的人,就算是九头牛也拉不回来!所以,对付恶人,要‘以其人之道还治其身’,还要将他们放到十八层地狱去洗刷几遍,他们才会永远记住教训!心慈是好事,但不一定是待人的好方法,所谓‘人善被人欺,马善被人骑’,心慈的人总会招来魔鬼,而不是每个人都有释迦牟尼那样的神通,要保护自己,非得戴上阿修罗的面具。无耻之徒看我老王面善,盘算着占便宜,那可是太小看咱了,老王我有的是手段!小兄弟,对那些冥顽不灵的恶徒,就该用重典重刑,你不教训他,还不知会祸害多少人!”
王城主滔滔不绝讲述自己的人生心得,王寂惺若有所思,便说道:“人非草木,如此重的手段,不知是多大的痛苦!”
王不留行怔了怔,缓缓道:“小兄弟,你倒是像极了年轻时的我!你确是心善,但那人可没把在座的各位放在眼里,在这种人看来,除了自己,其他生灵都是草木,他管球你痛不痛苦!时值乱世,你即便是转世的佛祖,也要讲究救人的方法,佛祖若知,也会赞同我老王的观点!”
王城主又灌了一大杯酒:“痛快!很久不曾一吐为快了!王兄弟,你我算是本家,我和你一见如故,才说了这么许多!”
这时,有下人进了屋子,俯身在王城主耳边嘀咕了几句。
王不留行眉毛一挑:“他来干什么?”
想了片刻,对王寂惺等人拱手:“对不住,家中来了他客,各位请慢用,我去去就来!”说罢起身走了。
王仙儿捂着鼻子,让家仆将那盘儿人心端了出去。
王仙儿嫌恶道:“这里人竟吃人心人肝!”
阿赖耶砸吧嘴:“味道其实还不错!”
老王背着双手,走到偏厅,见一人早在那里坐着,也不问话,一屁股坐到太师椅上。
“真是稀客,您老到此有何贵干?”
“没什么,刚好路过,来看看故人。”
“您老来这里,着实让我惊奇,不会是想来看看我死没死吧?”
来客大笑,因笑得急,有些喘。
“老弟你正值壮年,一展宏图之时,不像老夫,半截入土的人,我不来看你,恐怕过不了几年,你就再也见不到老夫了。”
“刘教主,何必说丧气话?”老王吩咐家仆上茶。
来客青衫布鞋,捻须微笑,正是玉莲教创教始祖刘济苍。
王不留行道:“您老有何贵干,直说了吧!”
济苍先生道:“老弟还是这个脾气,怪不得和罗文正不对付。”
“老教主,据说你早已不问教务,怎么一来就挑拨离间?”
刘济苍道:“不是老夫我挑拨,你和罗文正若没有嫌隙,那你为何不回三弓山?”
“住口!刘教主,你管得也太多了吧?在下尊你为‘教主’,那是看在你创立玉莲教有功绩的份儿上,不然谁理你这老头儿!”
“话糙理不糙,人情冷暖确是如此!”济苍先生从衣襟里掏出一封信,放在了桌子上。
王不留行道:“这是什么?”
“这封信是当年罗文正写给江宁分堂丁三皮的,里面说的都是你弟弟。”
王城主忽然有些紧张,半信半疑打开信封,抽出信纸,果然是罗文正的笔迹,信中大意是吩咐丁三皮把握机会除掉王不留行的弟弟王防风,夺取江宁分堂的权力,并嘱咐不可走露消息。
王不留行冷笑道:“罗文正何等聪明,会让人逮住这样的把柄?你以为我会相信么?”
济苍先生喝了口茶,道:“令弟当年死得蹊跷,想必你是调查过的,到底是谁干的,恐怕你心中有个数。这信只不过是佐证,来路也别问,老夫也没想说服你相信。”
“那你什么意思?想让我帮你夺回大权?哼,老王我可没那个兴趣!”
济苍先生摇摇头,站起身子,苦笑道:“老夫老了,还说什么大权?今日只不过是送信!看来城主大人并不欢迎老夫,我这就走吧!”
“站住!”
“怎么?”
“我只问一句话,防风到底是不是你的人?”
刘济苍:“知子莫若父,知弟莫若兄。防风的性子你当哥哥的最了解。”
王不留行手里捏着信,看着济苍先生离去,老先生比几年前又苍老了不少。
刘济苍经过城主府的院子,大院的青砖硬得硌脚。阳光正好,晒在背上暖洋洋的,总算完成一件事,即便没有达到理想的效果。西边花厅传来饮宴的声音,刘济苍问身旁送客的老管家:“府上有客人?城主还真是好客!”
老管家道:“来了四个外乡人,不知什么底细,老爷一时高兴就请回来了。”
“嗯。”
管家为济苍先生开门,顺便打听:“老先生,不知罗军师近来可好?”
刘济苍斜晲眼前这油光满面的人,敷衍道:“他病了!”
老管家忙问:“哟,怎么病了?可吃了药?”
“药倒是有,只不过少了一味。”
“少了哪味药?”
“王不留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