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牛刀在阳光下闪烁,领头的千牛卫官长有些口渴,他端详着眼前的石头鼓包和后面的九株老树。手下弟兄从石堡陆续出来,有人的身上挂了蜘蛛。
“呸,一股霉味儿!大人,屋子里没发现什么有价值的东西,倒惹了一身晦气,鬼气森森的!”
大人点点头,显得有些失落,叹口气道:“回吧,反贼早跑远了!”
大人就是大人,虽然穿着便衣,但仍然是千牛卫的得力干将,自得到小兄弟的消息,大人立即率人亲自出马,赶往九木岭。英明如此,也有运气不好的时候。王寂惺等“反贼”逃得无影无踪,哪里寻去?
大人打量着四周的荒凉,收刀入鞘,准备离开,刚转背,他又回过身来。一道微弱的金属之光刺激了他敏感的神经,如水的心起了涟漪,直觉告诉他没有白来。走近“石馒头”,绕了半圈,大人发现一个古老的青铜酒具。他拎在手中端详,闻到浓烈的酒味,微笑,点头,舌头下又涌出解渴的津液。
“兄弟们,没白来!”
下一刻,便衣千牛将“石馒头”围住,就像困住了一头珍兽。“馒头”被扒出口子,几张笑眯眯的脸钻了进去。
大人取下随身的烟枪,擦亮玉嘴,装上烟丝,早已“待命”的属下迅速而准确地帮大人打火点烟。烟丝烧得红亮,大人的脸也泛了红光,难得浮生一刻闲,如今忙里偷闲,虽然走了反贼,却有了另外的收获。大人笑眯眯地等着。
顿饭工夫后,大人开始来回走动,两顿饭工夫后,大人守在了洞口。
“磨蹭什么,还不出来?”
又派下两名弟兄前去接应,过了许久,洞口才伸出一只血手。大人这才知道万事难料,期许收获,却遭受失去。出来的人还没说清楚洞里到底发生了什么就赴了黄泉,大人与剩下的兄弟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不敢进去了,只有先撤离。九木岭的声名由此传到了京师,传到了郭将军五儿那里。
铩羽的千牛卫骑马返回,后面还跟了几匹无人乘坐的马。马队一路冲撞,吓坏了沿途百姓。有两个老道见状,急忙闪避,退到一间废弃的破草屋里。这两个老道却是太一山青姑子和血姑子道长。二人在料理了太一山未竟事务之后,离开太一,仙家道场随即被玉莲教占领。因受到江有汜的通缉,两位道长只有拣荒僻处避祸。
青道长道:“师弟,你作何打算?”
血姑子诧异道:“师兄,何出此言,我们不是要去页尔山么?”
青姑子叹口气:“道法无为,说实话,我只希望归隐山林。”
“那为何又让徒弟们依附页尔山?”
“弟子们太年轻,总要有个归宿,谁愿意跟随一个破落老道四处流浪,天天过着朝不保夕的生活?”
血姑子神色黯然,道:“师兄,太一宫毁了,弟子们散了,你我今后如何面对祖师爷!”
青道长道:“师弟,祖师爷的性子你也知道,恐怕他老人家才懒得见咱们咧!如今轮王出世,天火劫至,天下将有大变,我太一山已是天命操纵的弃子,为今之计只能退而自保。”
“师兄,你说的‘轮王’,难道真是……”一语未了,草屋的破门被人推开了,两位道长惊讶地转头望去。
进来的是个破衣敝履的书生,有点呆里呆气,瘦得像纸片,身上披着一件不知哪里捡来的蓑衣,头上戴着一顶破草帽。
“叨扰!”书生进屋坐下。
血姑子感觉奇怪,问书生:“秀才,怎么这副打扮?外面可没有下雨。”
书生微微咳嗽:“太晒了。”
血姑子道:“读书人还真是娇气。”
书生的脸色苍白,眼睛布满血丝,用攫取的目光看着二道。
“有水吗?”
血姑子道:“啥?水?”
青道长将包袱里的水递了过去,书生接了,咕噜噜喝个精光。
“味儿淡了,有吃的吗?”
闻言,血姑子不快,说道:“你这秀才还真不客气,向出家人要吃要喝!”
青姑子止住血姑子,摇摇头:“师弟不可胡言!”
书生紧了紧蓑衣,舔舔舌头:“我饿了。”
青道长又从随身口袋里拿了半个馒头给书生。
他尝了一口,嫌弃道:“无法下咽!可有肉?”
青姑子道:“出家之人,不可食肉。”
“你们不吃,我要吃啊。”
血姑子责怪道:“年轻人,你这是无理取闹!”
青姑子:“贫道也只剩半个馒头了,秀才将就些吧!”
“再世为人,岂可将就!连想吃什么都办不到,岂不负了一身本事!你二人明明有肉,睁眼说瞎话,当我是三岁小儿么?”
青姑子无奈地笑笑,血姑子只是摇头,觉得这小秀才疯头疯脑,八成是读书害的。
书生见老道在笑,自己也笑了:“你们不给,那我就自己取。”他解开蓑衣,露出油污破旧的长衫,伸出修长纤细的手指。
血姑子开始警觉,这潦倒的穷秀才似乎没有那么简单,羸弱的身体似乎藏着一头巨兽,而那双眼睛正是巨兽窥视世界的窗户。
血姑子道长眨了一下眼,突然肩头一阵剧痛,下一刻张开眼睛,秀才已经将苍白修长的手拍在他的肩上。血姑子能清晰地看到书生脸上的毛孔,感受到有冷气正从对方的鼻孔喷出,一种无形的强大压迫感使他动弹不得。青姑子还未及援手,血姑子的肩头又传来无法忍受的撕裂之痛,一大块肉被穷秀才生生撕下。
青道长惊呼,急急从大袖里抽出拂尘,舞起花儿来,当胸护住,一手扶起血姑子,往后退了两步,踩在一坨硬牛粪上。
书生轻轻吹掉肩头肉上的破布,冷冷道:“人就是喜欢说谎话,明明满屋子金银珠宝,却要装得一贫如洗,半个子儿都磕不下来!”他手上的人肉血淋淋的,还带着半透明的筋,鲜血流出指缝,滴到地上。
“多新鲜的肉,这才是人吃的东西!”说罢血肉同食,咂然有声。
血姑子忍着剧痛,心里胃里翻江倒海,差点吐出来,事情来得太快,根本想不了许多。
青道长见秀才的眼里闪烁冷光,似乎瞧出端倪,大叫不好,胡乱在怀中抓出一把黄符,就着一口唾沫朝对方抛去。
“快走!咱们不是他对手!”
二道破门而出,欲待遁走,然而为时已晚,就在书生进门那一刻,二人便已交待了性命。
书生从容戴好草帽,披上蓑衣,走出门来,幽幽叹了句:“好毒的日头!”嘴角的血已经半干。
青姑子和血姑子并没有走远,二人眼含泪水,躺在地上,蓝天上有几朵流云飘过。自然就在身边,而他二人马上就要融入自然,不过不是精神上的“天人合一”,而是肉体上的“化作粪土”。作为太一山的首脑人物,青姑子和血姑子延续着太一道场半死不活的传统,如今总算走到了头。断霜道长虽然健在,然真人不问世事,根本没有将徒子徒孙放在心上,青姑子和血姑子一死,太一山便真正隐没。
书生将二道拖回草屋,活活食用,他二人因中邪术丝毫动不得,生忍着凌迟般的痛楚,眼看着手和腿被啃得只剩白骨,终于昏死过去,这一晕厥,再也没醒来。文弱的书生秀才吃着人肉,喝着热血,终于解了口里的寡淡。
道家讲“尸解”,藏人兴“天葬”,大抵是要魂灵升往天堂的,不管是化作彩虹或风,还是成为秃鹫的腹中之物,理论上来说是可以有好的归宿的。但是青姑子和血姑子的情况不同,被人间一书生吃了,还要附着在红尘不得超生,还要变作溷藩深坑底的泥。真是枉拜了三清,徒修了无为,难料世事无常。
就在青血二道魂魄出窍之时,白姑子道长正与妻儿朝西南行路,他们打算前往“天府之国”,在那里定居。
书生秀才浑身颤抖,脸上渐渐显出满足的样子,就连头发都鲜亮不少,待吃饱喝足,在残骸里挑了一根极尖细的骨针,半躺于地剔牙。他不知道自己已经差不多吃掉了整个太一山。
草屋外响起乌鸦般的鸟叫,接着一只巨大的黑鸟飞进了屋子,收敛翅膀,站着不动。
秀才从食物残渣里拣了两块残肉扔给黑鸟,那鸟仰头鸣谢,低头囫囵吞之。
休息了很久,书生起身,一把抓住停留不走的黑鸟,双手用力一箍,把黑鸟捏变了形。黑鸟顷刻四分五裂,化作无数小黑鸟,逃命般飞了。
“‘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哼哼……”书生穿戴好蓑衣草帽,开门见太阳低垂,于是大步上了路。经过几个村,问人有没有肉吃,都说没有,他却在一户人家厨灶上发现一锅骨头汤,汤面上还漂浮了一副小巧的人类手掌骨。用汤勺搅动,下面沉着煮烂的肉和整颗幼儿头骨。
书生说:“你们都是骗子,明明自己吃肉还说没有肉,就诓我这初入世的人,这叫作‘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王八蛋之极。”于是喝了汤,吃了肉,还把骗他的人制成了肉醢。
在离三秦州兵邑县不远的小道上,书生被人叫住了,那人一个劲儿叫书生“堂主”,说什么鱼雁堂的人找了堂主你很久,现在终于找到了,页尔山还在等堂主的消息。
书生有些心烦,想着才吃饱又来了食物,本想不理那人,却被那人缠住不放。没办法,只好勉为其难地享用了送上门的鲜血,留下肉不吃。
书生抹抹嘴,看着尘土飞扬的前方,自忖道:“那里人物繁华,阳气极重,必须低调行事了。好歹落了脚,再图大业!”
话说自古祸国的是红颜,乱国的是奸臣,霸国的是军阀,而人畜无害的国中之宝定是落魄书生无疑了。但这喜欢吃肉喝血的书生却不算善类,他还有个身份——页尔山鱼雁堂堂主,姓石,名闵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