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只灰色的巨鸟站在袁冢的“石馒头”上,高五尺,钩喙巨爪如雪,其眼阴沉似海。有个幽灵般的声音对王仙儿说道:“此鸟名‘罗刹魅’,为墟墓间太阴积尸之气所化,如今大陵积尸之气盛,气佚则疠鬼随而出行。”“罗刹魅”“哇”的一声叫起来,振翅飞过人的头顶,邪魅的眼闪烁在森林里……
王仙儿从梦中惊醒,额头上出了汗,睡梦里到底是谁在神神叨叨说些令人不解的话?有点像父亲,也有点像卜安,甚至还有王寂惺的影子。
石堡的夜十分凄清,她已经很久没有体会这种感觉了,这伴随孤独和亲情的感觉正是小时候的回忆。她和父亲曾在这里过节,中秋、重阳、春节。中秋没有月饼,只有冷硬的馍馍;重阳没有老人,只有干枯的茱萸;还好春节有炮仗,于是田鼠之穴、冻兔之窝便遭了殃。更多的时候,石堡只有安静,住在这里的人真傻,千百年只为一句说死了的话,禁锢族人的双脚,分明可以不用那么认真,但是,他们认真了下来。
第二日,大家商量一番,认为断霜道长虽施以援手,但仍不能根本解决问题,只有另寻他法。王仙儿担心他的父亲,可就如盲人摸象一般,眼前一片迷茫,不知如何下手,仅仅干着急。“酆都鬼门”若不幸开启,到底是何情形,谁也说不清楚,以至于王寂惺都在掂量是否危言耸听。王仙儿父亲孤魂赴险的事无人亲见,甚至有些虚无缥缈,就连王仙儿也捉摸不透。不过,这世间虚无缥缈的事多了,现实荒诞者更数不胜数,再奇怪的事发生在帝国,也算不得稀奇。
王仙儿又问及“金刚灵玺”之事,木下三郎说无甚用处。王仙儿在等着谁给他说一句“除非”,给一点希望也是好的。然而并没有。
阿赖耶偷出来的酒浆尚未吃完,他的脸早已红扑扑的,可谓难得一见。千杯不醉的酒国前辈遇上了可劲儿的“尤物”,相见恨晚,巴不得同床共枕,私定终身。酒浆太浓,浓得化不开,阿赖耶接了些山泉,掺在酒里,搅了半天,才勉强混合,酒水面儿上还漂浮着胶状的老酒。他且饮且行,来至袁冢前,酒香醉日,忽有一白发老者自“石馒头”之后转出来。
“好香!”老者躺倒于墓前,作卧狮状,张开大口,耸动嘴唇。
阿赖耶奇道:“哪里来的村夫?”
老者道:“莫问,只管来点好酒!”
阿赖耶醺醺然,神志麻木不清,尖嘴猴腮内闷闷地崩出一个模糊的叹词。
“念你是同好,且给你些许。”阿赖耶以手接了小捧古酒,随手向地上洒去,那老者挪动身体,迅速准确地用口接住洒落的仙酿,不曾浪费一滴。
老者发出“滋滋”的砸吧声,一副享受的表情,痴痴笑道:“再来些个!”
阿赖耶继续潇洒地酹酒,摇头诵曰:“人生如梦,一樽还酹江月!”
老者喜道:“吾乃‘江月’,请!快请!”
“哟,瘾还挺大,请起来喝吧!”阿赖耶要伸手去拉他,老者一惊,如山鸡般蹿到“石馒头”后躺下。
“酒!快泼下来!”
阿赖耶嘟囔道:“真是贱皮子,非要躺着喝!”
“不是‘贱皮子’,而是‘鬼油子’!老大师,您又走眼了!”木下三郎从石堡过来,一脸怪笑。
阿赖耶打个酒嗝,问道:“什么‘鬼油子’?”
“大师,这老头儿乃是游荡荒野的‘煞’,人皆避之不及,您老倒好,还给他酒喝。”
老者听闻,悚然大惧,顷刻褪了人形,化作一只硕大的灰鸟,“哇”一声飞走了。
阿赖耶复饮数口,大着舌头道:“哪儿来的‘煞’?奇哉怪也!”
二人也不深究,还入石堡,找王仙儿和王寂惺说话。
王仙儿与木下三郎决定留下来继续调查,以便寻找救解之道。阿赖耶怂恿王寂惺快快上路,前往页尔山,说为省脚力可以用其术法,转瞬抵达。
王寂惺说为何不早用,阿赖耶反驳为何不早问。
阿赖耶说:“起先人太多,太过耗费真力,一旦劳损了身体,这把老骨头又得变成蛤蟆。现在你我二三人,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正好!”
王寂惺说您老莫扯,再想想有没有法子解决这里的难题。
阿赖耶道:“无解。”
几人正说话,草丛窸窣处猛地跃出七八个汉子,汉子们素衣素帽,腰悬利刃,尽是凶相。
三郎微感惊讶:“哟,这啥人?作甚啊?”
王寂惺道:“他们像是千牛卫的人。”
王仙儿握住佩剑,冷笑道:“没见过如此落魄的千牛!”
阿赖耶指了指来人的配刀:“千牛刀!虽然罩了善人衣衫,却还是屠夫心肠!”
其中有个为首的千牛卫挥挥手:“都拿下!”众便衣千牛拔刀相向,将四人团团围住。
三郎捏了捏额头,犯愁道:“这么几人就想动粗?真是蚍蜉撼树!可惜了你们配的好刀!”
阿赖耶坐了下来,喝酒“看戏”,王寂惺和王仙儿则是漫不经心的样子,似乎根本不在意周围七八把好刀。
毫无悬念,三郎一人就取得胜利,不过遗憾的是,一名千牛卫侥幸逃脱,这让三郎稍稍有点难堪。
阿赖耶道:“这狗腿子逃了,肯定还会带人回来,此地已经暴露,不可再久留啦!”
王仙儿道:“朝廷的人来这里干嘛?”
三郎摸摸八字胡,道:“谁晓得!他官府来此到底是为了老袁还是为了老王?那些脑满肠肥的家伙,指不定打着什么鬼算盘!”
王寂惺道:“仙儿姑娘,你们还是随我等上页尔山吧,暂且避一避,朝廷的人天天来闹腾也不是办法。况且,页尔山能人不少,或许有法子化解袁冢之危。”
王仙儿道:“我若走了,官府启墓戮尸,如之奈何?”
三郎道:“仙儿不必担心,老袁的墓葬可不是凡夫俗子破得了的,况且,我在墓中留了一手,必保袁冢周全。”
王仙儿与木下三郎答应同赴页尔,阿赖耶乘着酒兴,施展大法,放出小片烟雾,裹上众人去天上转了圈儿,云中酒雾缭绕,酒内云气蒸腾,阿赖耶飘飘然,逍遥快活。
王寂惺只觉晕晕乎乎,身体似乎在往下沉,“咚”,双脚触地,经脉一麻,云开雾散,不知身在何处。
阿赖耶收了神通,竟然又变作了金蟾,趴在地上,闭眉闭眼,沉沉睡去。王寂惺哭笑不得,忙收了金蟾,放入行囊。
“老前辈喝得大了,咋还现了原形儿了!”木下三郎掩口而笑。
王寂惺环顾四周,是个大院子,颇为眼熟,倒好像见过。
“春风县衙!”王仙儿跑出院子,立于门首,见门额上“春风县衙”四个字,恍如梦境。
三郎道:“大师醉酒伤身,不仅现了形,还直接将咱们卖给了官府。”
王仙儿突然呵斥道:“出来!”把三郎吓得打个哆嗦。
只见里间有人探头探脑窥视,被王仙儿这么一斥,脑袋缩了回去。
王仙儿仗剑奔入,揪着只耳朵出来,原来是个小小书童儿。
三郎把书童的裤子轻轻一扯,绸裤滑落,露出泛红的光屁股,羞得小书童像个熟透的水蜜桃。
“哟,光天化日,裤子松成这样,快叫你老爷给紧一紧!”三郎使劲拍了下书童的屁股,激得那雏儿慌不迭提裤逃入里间,口中高喊“老爷”。
挨了一盏茶工夫,县令老爷宽衣白袜降临,直跪在地上磕头:“诸位神仙下凡,老朽不胜惶恐荣幸之至!”
王仙儿道:“你不是原来的狗官。”
县太爷一把胡须,颤巍巍地说:“各位仙官从天而降,老朽惶恐惶恐……”
三郎蹲下身子问道:“老头儿,几时上任的?”
县令道:“回仙长,老朽上任才月余。”
王寂惺又问:“你的前任呢?”
老县令支支吾吾,半日才说:“老朽愚夫的前任夫人妇德有亏,老朽已将她休了!”
三郎大笑:“谁问你老婆?真是笑掉大牙!”
院里好戏上演,幕后书童出溜。老县令在前院跪拜神仙,小书童悄悄从后门溜走,不知哪里搬救兵去了,空余一屋子浓浓的秋菊之味。也不清楚县令大人是真糊涂还是假糊涂,反正小小书童倒是鬼精灵,书童私心判定王寂惺几人不是反贼就是土匪,而匪患自然要官军来灭才合乎正统。
县令一个抬头,望见天空飞来数个闪亮的火球,耀人眼目,忽觉人生似梦幻泡影,感动得涕泗横流,诚心叩拜不已。
“天外飞仙!神迹啊,真乃神迹!祈愿飞仙护佑老朽,节节高升,仙福永享!”
火球坠地,屋宇大动,春风县西边骚动起来,不一会儿火光窜天,映红了县令浑浊的眼眸。
王寂惺心中五味杂陈,瞧瞧磕头不停的县令,再看看若无其事的木下三郎,视线落在三郎身上便不动了。
三郎八字胡顿时上翘,绷成了倒八字,眼睛骨碌碌转:“别瞧我,可不干我的事!”
王寂惺正色道:“木大哥,请借水龙一用!”
三郎不睬,回眼瞥到王仙儿正盯着自己,粉面娇嗔,心都酥了,于是不由自主张口道:“好!”
很久很久以后,春风县还流传着“苍龙救火”的传说,县西头多了座龙王庙,香火不断。
而现在,三郎搬来了苍龙,小书童搬来了“救兵”。新任县令不喜刀兵,专尚神佛,县衙除了应答随从,连皂隶等人都打发回家待命。小书童请的“救兵”乃千牛观风使麾下兵勇,对于春风县衙来说,也是救火的“龙王”。
来者甚众,没必要枉自费力抵抗,王寂惺等人从县衙里牵了三匹快马,也从后门走了。县衙后门,菊香消散,只余马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