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次,还没等到侍剑回答,众人就听到一个久违的声音清脆的叫了起来:“你管得着么?”众人方呆了一呆,立时便见一身白袍男装的柔嘉县主,此刻正一只手拎着侍剑的耳朵,大摇大摆地闯了进来。侍剑的身材高她甚多,被她这么拎着耳朵,却不敢反抗,不得不佝偻着身子,进到园中,立时便一脸无辜的望向石越,脸上的神情,似乎是想笑又笑不出来,又似乎是在勉强忍住了笑。追进花园的莫五显然不知柔嘉是何方神圣,而眼前的情形也让他不知所措,所以他只是呆呆地望望柔嘉与侍剑,又望望石越。
潘照临与陈良压根料想不到陕西地方之邪,一说曹操,曹操即到,但此人既来,二人立刻相顾一眼,随即心里有了共同的决定。潘照临一本正经的向石越说道:“公子,我还有事,先行告退了。”陈良拼命忍住笑,也马上道:“石帅,学生也先行告退,再去整理一下驿政的计划。”二人也不管石越答不答应,便忙着抱拳一礼,立时便疾步走出花园,过了一会,外面隐隐传来陈良似乎忍俊不禁的笑声。
石越先也目瞪口呆,但随即苦笑着朝莫五挥了挥手,道:“没你的事了,先出去吧。”
“是!”莫五忙躬身行了一礼,退出花园,临走时,还不忘莫名其妙的看了柔嘉一眼。
石越干咳了一声,想要说些什么,却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是看着柔嘉擒着侍剑的手,再次干咳了一声,然后苦笑着说道:“县……”
他的话还没有说出来,柔嘉已经放开侍剑的耳朵,随即望了石越一眼,还未张嘴说话,眼圈却瞬间红了。
侍剑本是要出府办事,孰料才出府门,便被躲在旁边的柔嘉给逮个正着,于是便一路这样被拎着耳朵进了安抚使衙门,可谓颜面尽失——侍剑在石府虽只是书僮,但宰相门前七品官,何况他与石越,亦主亦仆,亦师亦徒,亦父亦子,亦兄亦弟,谁都知道他在安抚使衙门中的特殊地位,虽只是书僮,却是谁都不敢轻看的。岂料此时会被柔嘉逮住?如此不留情面的带将进来,侍剑哪敢挣脱反抗这个姑奶奶?只好自认倒霉,任她摆布。那安抚使司内的人见到侍剑如此模样,哪里还敢询问?柔嘉就这么着闯进了后花园。她这些天一直念着要见石越,可惜无计,好容易今天逮到独自出外的侍剑,进来之时本已经盘算好,开口定要先声夺人的痛骂石越一顿,谁知这时果真见着,却觉气短,话未出口,先自己就觉出一阵委屈,竟有些想要哭出来。
侍剑本来一面揉搓耳朵,一面还想向石越分辩几句,证明他“卖主求荣”实是情非得已,此时一见气氛不对,便不敢再多说话,偷偷看一眼两人,便蹑手蹑脚地出了花园。一面还顺便撤下花园里的亲兵。
此时花园中已只剩下石越与柔嘉二人。
石越本来也想先声夺人责备柔嘉怎能如此胆大妄为,然后再苦口婆心的劝她回去。但话未出口,便看见柔嘉泫然欲泣的表情,那到口的话立刻便咽了回去,再也不敢说出,眼看着此时只剩自己与她两人,不禁暗暗叫苦,当然也免不了要暗暗的庆幸——这事,不论是以何种形式张扬出去,都是一个极大的笑话,尤其若叫别人知道了柔嘉的身份的话……
但他平生也缺少与女子单独相处的经验,梓儿未嫁之前虽然也多有促狭之举,但毕竟本性温柔解人,不似柔嘉的胆大妄为,嫁人之后,夫妻感情既好,做姑娘时的活泼性情便也大为收敛,一味的蜜意柔情,变得事事以夫君为先,事事未等他想到,便已经先行为他考虑到了,因此两人之间的相处,也因亲密而随意,因随意而自若,只觉无论如何行事说话都是再自然不过的事,那里要去想相处之道与说话的艺术?而楚云儿,却是一位善解人性的知交好友,说话之前,自己便早已经想好了,决不会让他有半分的为难之处。因此他哪里会懂得怎么去哄女孩子?而且柔嘉的身份何等特殊?此时见她这副神气,一时间竟也是手足无措,不知道说什么好,不免呆呆的望着柔嘉,心念百转,却没一个主意是管用的。
二人就这么对视着。一个是少女情怀,心思百转,压着千言万语,硬是说不出口,恨不能立时扑到他怀里痛哭一场,但这,自然也是不能的,所以便又多了一分哭不出来的辛苦;而另外那个却根本是在纯粹的乱转念头,而始终不知应变之策而茫然无措。
过了好半晌,等石越终于意识,必须尽快结束这样对视说点什么时,柔嘉的心情也渐平复,随即便觉不好意思。当下微微垂首,却正好看见了几上的古琴,便故做镇定的问他:“你会奏琴?”
石越巴不得做桩什么事来移开她的注意力,以结束此时的尴尬气氛,当下连连点头,忙着便俯下身调弦,然后问道:“我试奏给县主听?”
柔嘉大模大样的找了块石头坐下来,说道:“我且听听你琴艺如何!”她是一时也没想到要同石越说些什么,便索性借此机会再好好想一想。石越却是盼奏首曲子将她哄高兴了再说劝她回去之事。
当时宋人,尤其是士大夫们,极为重视琴声之外传递出来的人心琴德,并认为“琴者,禁邪归正,以和人心,是故圣人之制将以治身,育其情性,和矣。”因此自帝王始,均将操琴一事都看极重。石越入乡随俗,要在士大夫群中立足,除了道德文章要好,琴之一技也不可少,因此也于此道浸淫甚久。他的琴技,先后得过楚云儿、梓儿、阿旺传授指点,三人之中,除梓儿稍差外,楚云儿与阿旺却都是有名的琴师,名师出高徒,这话倒也并非虚传,因此石越的琴技,虽然已经学得晚了,但要操几曲平日练得熟悉了的曲子,倒也似模似样,既便是在以风雅闻名的汴京士大夫群中,也勉强可以不算是献丑。
他这时为了讨好柔嘉,以便趁她心情好时再说劝说的话,这次操琴,却的确算得平生最为卖力的演出。但他却似乎忽略了,或者说高估了柔嘉对于琴声的悟性——柔嘉与清河,虽然常常呆在一起,但实在是不同类型的女子。
柔嘉一开始还认真的听了一会,但随即便忘记了琴声,只是痴痴的望着这个正在对着她专心致志抚琴的男子,望着他微微上翘的嘴角,略有些落寂悲悯的眼神,还有眉宇间的坚毅……虽然她似乎是在用心的听着,但她的心事,早飞进了这琴声编织出的一个幻梦之中。只是这个幻梦,与石越的,根本不同。
但在这一瞬间,她却觉得似乎听懂了这个男子在琴声中不自觉流露出来的心事,那似乎是期待,还有希望?
她竟然感觉到有一点心痛。
不知过了多久,琴声停了。柔嘉听见自己喃喃说道:“你……你是想要追求些什么么?”
一霎间,倒是石越怔住了,他抬起头,怔怔的望着柔嘉,几乎有点不认识眼前这个女孩就是柔嘉县主。在这一瞬间,石越突然有种冲动,他想说点什么……但是只是一刹那间,石越就冷静了下来,然后淡淡的一笑,柔声说道:“县主,你不应当来这里。你还是回汴京吧!”
柔嘉凝视石越良久,忽然坐直了身子,用满在不乎的口气,轻松的说道:“反正来都来了,惩罚总是逃不掉的了。回去后就算娘娘不罚我,我爹爹也不会轻饶我了。所以我倒还不如留下来好好的玩玩,能玩多久算多久!”
石越不由苦笑了一下,他实在不知道,柔嘉这样的行为究竟是莽撞还是勇气,甚至只是不懂事的任性?
“你带我去看打仗吧?好不好?”柔嘉突然伸长脖子,有些兴奋的恳求道。
“不行。”石越立刻摇头。但看着柔嘉瞬间就变得极度失望的表情,忽然间又有些不忍,便又补充了一句:“我是文官,不能上战场。”他的话刚刚出口,便已自觉实在是画蛇添足,不由又苦笑了一声。
柔嘉失望的叹了口气,道:“早知道就随郡马去了。说起来这京兆府除了你和打仗,也没什么好玩的,远远比不上汴京。”
“打仗其实不好玩。”石越叹了口气,也实在不知道怎么样跟这个娇生惯养中长大的小女孩说这些,只得又说道:“县主,你还是回汴京吧。”
“回去后我真的会被关起来的,这次一定是来真的了!”柔嘉加强了“真的”两字的语气,拨浪鼓似的摇头,“我想好了,反正是要被关的。那索性不加理会,我要等十一娘生了宝宝后再回去。”才说完,她才意识自己说错话了——竟然在一个男子面前说着女子之间的亲密话题,脸上立时一阵绯红。
石越呆住了,或者说是被吓住了——那岂不是说柔嘉还准备在京兆府呆上半年?
平心而论,若是有这样一个小妹妹,石越倒是很乐意让她在京兆府,甚至是在帅府住上半年。但是坐在他对面的,却是金枝玉叶的柔嘉县主。一个平常的县主倒也罢了,但是柔嘉却是邺国公赵宗汉的女儿,当今天子视若亲妹的县主。若是她在京兆府呆上半年,只须传出一星半点的流言飞语,石越的政治生命,就有毁于一旦之虞。
石越现在就已经很担心了,柔嘉这样大摇大摆闯进帅府,拎着侍剑耳朵进门的神气人物,焉能不引起众人的窃窃私语?若还让她呆上半年,她又经常来帅府串门……这简直就是自己给政敌送上的致命的把柄!石越并没有婚外恋的打算,他的孩子马上就要出世了,他一直在期盼着这件事的发生,心里还指望着等梓儿生下孩子,身体无恙,便要尽快将她们母子接来团聚。
“你若在外面呆得太久,若是被太后和皇上知道,便是邺国公也会受罚的。而且连郡马与清河郡主也脱不了干系……”石越在绝望之中向柔嘉剖析着厉害,正准备苦口婆心的晓之以理然后动之以情,却听到花园门口有人咳了一声,便见侍剑站在那里,唤道:“石帅!”
“何事?”
“城西卫家的卫棠求见。不知见还是不见?”
石越本来就想见见卫棠,不料卫棠竟然主动前来求见,正要点头答应,不料柔嘉听到“城西卫家”四个字,便已想起当日之事,早就说道:“我也要去随你一同见客。”
石越大惊失色,几乎是叫道:“不行,县主,这怎么可以?”
柔嘉奇道:“为什么不可以?”
“他来拜会我,也算是公事。县主你自然不能去。”石越抬出大道理来。
“这……”柔嘉自知理亏,眼珠一转,立时放低了声音,柔声央道:“我扮你书僮好不好?我保证不说话。”
“下官可不敢。”石越断然拒绝,他可不想给卫棠抓住自己把柄的机会。须知卫棠既然见过柔嘉,那怕是再见一次,也难保会不出事。
“石头!”柔嘉见央求无效,立时柳眉一横,怒道:“你若不让我去,我便回宫和太后说,是你带我来陕西的!”
石越与侍剑不料柔嘉来这一手,顿时目瞪口呆。石越答应也不好,不答应也不好,不由为难起来。若是不答应她,虽说柔嘉话中玩笑居多,而且太后也未必会全信于她,但这实在不可冒险,真惹了她,谁知道她会不会不顾轻重厉害的造起谣来?可若是答应了她,休说卫棠那里担着的干系甚大,单是柔嘉这里,此次让她尝着了甜头,日后这个小魔头若不再得寸进尺,那才是奇怪之极的事。
踌躇了许久,石越终于决定两害相权取其轻,向柔嘉点了点头,道:“仅此一次,下不为例。”
卫棠在客厅一面喝茶,一面欣赏厅中的陈设。帅府的客厅非常的朴素,主位是一张平常的木椅子与一张茶几,背后是一面屏风,上面画着一幅陕西全路地图。在屏风的右边,供着一柄长剑,左边角落摆着一座座钟。阶下左右各站着一个表情严肃的亲兵,一动不动。厅的两边,对称的摆着几张椅案,左边的墙上,挂了一幅草书,卫棠认出那是《论语》中的一句话:“子绝四:毋意,毋必,毋固,毋我。”字写得极好,卫棠亦久闻石越书法难登大雅之堂,自然知道这不会是石越的墨宝。但是这幅草书没有落款,卫棠亦看不出来是何人所书。
从厅中那座座钟的时针走动来看,卫棠已经等候了足足半个时辰。他早已将厅中一切看了无数遍,甚至连那两个亲兵中有一个衣服上有点污迹,卫棠都看了出来,但是石越还是没有出现。
不过卫棠倒也沉得住气,只是耐心等候。
这是很正常的事情。
能够进入这间客厅等候,已经是石越待之以礼了。
终于,一个白袍中年男子从门外走了进来,身后还跟着两个相貌清秀的随从。卫棠赶忙站了起来,他在白水潭学院时,曾经见过石越,这时连忙揖礼道:“学生卫棠,见过石帅。”那客厅中的亲兵,也一齐行礼请安。
石越笑容满面的走了近来,双手扶起卫棠,笑道:“卫公子不必多礼。请坐。”一面自己走到主位坐了,柔嘉与侍剑便分别站立在他左右。
卫棠谢了座,抬起头来,正要说话,猛然发现站在一旁的柔嘉,正是当自己与买剑竞价的少年,这时竟是霍然一惊,几乎张口说出“是你”二字。他并非无能之人,立时便想到当日柔嘉之豪富贵气,便是此时,举止神情之间,也绝不象为人厮仆者,心中不禁暗暗生疑。但是不论如何,他都已知道此人与石越之关系,果然非比寻常,想起当时得罪于“他”,不觉心中暗暗叫起苦来。他口中迟疑,心中便在不停的转着念头,要想出一条计策来……
柔嘉也已认出卫棠,这时连忙俯身到石越耳边,悄悄说了。她却不知道石越早已知道此事。
卫棠觑见柔嘉如此形态,心中更是叫苦不迭,暗悔当时不该一时冲动,不料却得罪了石越。他越想越急,几乎流出汗来。突然,卫棠脑中灵光一闪,竟被他想出来一条妙计,忙欠身向石越说道:“石帅曾为白水潭山长,学生不才,亦曾学于山长门下,是一日为师,终生为父。今山长替皇上牧守三秦,学生受山长教诲,每每思欲有所报,因于数日之前,觅得一口宝剑……”原来这卫棠买到倭刀后,爱不释手,每日都要佩服出门,以为炫耀。这时进石府,却不能佩剑进府,就让下人拿了,在外面等候。这时候他急中生智,竟想出一条献刀之计来。
石越是何等人物,岂会信他这番鬼话,但是他也觉得不必揭穿,便笑道:“悦之的心意,本帅心领了。但是礼物却断不敢受。凡白水潭学生,若想有所报答师长,只须勤学不倦,入仕廉节便可。”
“是。”卫棠讷讷应道。
石越一向为官廉洁,从不受贿,大宋朝可谓人人皆知。若换成一个久历世情的人物,那么石越无论是受刀还是不受,都无关紧要——倘若石越受了,自然是求之不得;既便不受,也并无关系,只需以献刀为引,借机来向石越解释当日之事便可。但是卫棠毕竟不过一贵公子,哪里知道这些世故伎俩,他心中既然定下了“妙计”,便当真以为只有将那柄倭刀送予石越,才能够解除当日的“误会”;竟是再也不知道半点转寰,一门心思,定要想法子将倭刀送出。当下又搜肠刮肚,设辞说道:“不过学生却是一片诚心,若山长果真不受——倒不如当日直接将此刀让予这位仁兄的好。”他一面说一面指着柔嘉,强笑道:“学生原不知这位仁兄的身份来历,实在是造次了。但无论如何,还请山长破例一次,体谅学生这番孝心。否则,学生心中难安……”
石越笑道:“小孩子争气,悦之不必放在心上。你知本帅的规矩,这个例却是不能破的。”
卫棠顿时大急,正要说话,不料柔嘉听卫棠的话,明明是他来横刀夺爱,反说得是自己无理一般,只是他不曾“让”得自己,因此心中早就大是不服。这时候听石越说“小孩子”,心中更加大是不喜,又以为是石越听信卫棠的话,才如此断语,哪里还按捺得住?这时候不说话的约定,她也已抛到九霄云外,双手一叉,往前一站,气鼓鼓瞪着卫棠,怒道:“你这人怎生这般颠倒黑白,当日明明是你来抢我宝刀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