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这么一怒,俏脸带红,竟是格外的透着一种动人。卫棠只觉心神一荡,竟是怔住了,不过他立时又清醒过来,眼前这个人,不过是个长相清秀的少年而已,他自觉自己竟有那种荒唐的想法,不免暗暗惭愧,又因当面被人指责自己撒谎,卫棠虽然骄气袭人,但却也是个脸皮薄的,顿时间满脸通红,讷讷说不出话来。
石越见惯了官场中的玲珑八面、厚颜无耻的人,本来卫棠若是一意玩弄聪明,石越反而能一眼看破,心中更不会有什么好感。这时候见他被柔嘉一句指责,就羞愧得说不出话来,虽然知道这个卫棠谈不上什么君子,但是至少倒也是还有羞耻感的人,因此反而恶感渐消。他做事从来不为己甚,也不想让卫棠下不了台,当下笑道:“区区小事而已。年轻人争强好胜,不过寻常之事。”一面说一面向柔嘉使眼色。
但是柔嘉这样的人物,哪里又看得见石越的眼色?何况就算是看见,也不一定懂。她只觉得石越处处偏帮那个卫棠,更是生气,一腔子怒火,竟然转到石越身上来了。她转过身来,望着石越,高声质问道:“你为何要帮他说话?”
石越顿时尴尬不已,无言以对。卫棠更是羞愧难当,一时竟没有注意到柔嘉对石越,话语中竟没有半分恭敬之态。
卫棠自从得到家族的支持,决意成为“陕西桑充国”后,称得上是豪情万丈,摩拳擦掌,立志要干一番大事业。他既不知道家族背后的复杂用心,虽然知道父亲对石越曾经的态度,但是眼下其父的态度一百八十度大转弯,卫棠便想当然的认为其家与石越之间,便不应当再有恩怨。他对石越本来亦十分尊敬,自然而然,就想得到石越的支持。因此此番来安抚使司求见石越,却是抱着一种天真的想法,来弥补家族与石越的关系,并且希望即将创刊的报纸,能由石越亲自起名。不曾想,在安抚使司,居然会遇见当日买倭刀的少年,当日之事本是卫棠理亏,虽然最后吃亏的也是卫棠,但却是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此时见那少年不依不饶,卫棠真的是无地自容。虽然石越有意揭过,可与那少年的态度合在一起,但似是在唱双簧一般,更让人如坐针毡。
卫棠扭捏不安的坐了一会,终于觉得没有脸面再呆下去,再也顾不上失礼,起身朝石越长揖谢道:“山长,学生实是惭愧。今日寒舍还有点急事,权且先行告退。容学生改日再来向山长陪罪。”
石越也只能苦笑颔首,温声说道:“悦之既有事,便请先回。些许小事,幸毋介怀。”
“多谢山长宽厚。”卫棠又恭恭敬敬向石越行了一礼,红着脸偷看柔嘉一眼,忙急匆匆的退了出去。
他刚出了安抚使司衙门,等候已久的家人连忙牵了马迎上来,卫棠垂头丧气,看到家人手中的倭刀,更觉沮丧。他没精打采的上了马,往城西行去。一路之上,只是思前虑后,总觉得自己倒霉透顶。须知石越在当时年青儒生的心目当中,地位当真是有如日月星辰一般,卫棠既然喜爱格物之学,平时最喜欢摆弄仪器试验,又是白水潭学院的嫡传弟子,在石越面前出了丑,心中焉能不耿耿?
他长吁短叹的走了两条街道,越想越不是味道,心中忽发奇想:“我何不回去等那少年出府,当面向他道歉?”他心中想起柔嘉的神色,立时又闪过一丝异样的情愫,竟似有几分期待一般。
主意打定,卫棠立时一勒马绺,转过马头,抽鞭催马,便向安抚使司衙门狂奔过去。那几个家人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慌忙大呼小叫的跟了上来。
不多时,卫棠又折回了安抚使司衙门的东辕门之外。这等重地,他虽是贵家子弟,也不敢轻率,只是悄悄下马了,约束住追上来的家人,躲在一条小巷子中等候。他一切才刚刚停当,便见几辆崭新的四轮马车吱吱呀呀驶了过来,在安抚使司衙门之前停了下来。一个帅司亲兵迎了上前,马车夫顺手递过一张红色的名帖,亲兵只看略略看了一眼,便即脸色一变,连忙恭谨的行了一礼,快步跑了进去。
卫棠暗暗称奇,不知车上是何等人物。虽然那马车上明明刻有名讳,但是此时隔得远了,却看不真切,只得静观事情的发展。
亲兵进去后,约过了一刻钟左右,便见从帅司偏门,走出来几个人,卫棠看得清晰,石越与那个清秀少年,赫然在列。卫棠更觉奇怪,以石越的身份,需要亲自出迎,却不开中门,反从偏门迎接,这来人的身份,实在是透着几分诡异。倒似此人身份虽然高贵,但是从官场上的礼仪来讲,却不够资格让位居三品的安抚使石越开中门相迎一般。卫棠心中顿时一惊,难道是京师来了个什么王子不成?他一想之下,便觉自己想法荒唐,大宋朝的宗室,凡亲近的宗属,是不可以随便走动的,若是要来这千里以外的长安,必然早早就传得长安城全城知闻;若是疏枝远脉的宗戚,根本就没有资格劳动石越出迎……卫棠这样的贵公子,别无所长,然而对于本路本府的官员贵戚,却是再熟悉不过了。但他在心中默数长安城中值得石越迎至辕门外的人物,却是一个也找不出来——石越纵然待之以礼,以长安城中的人物,他能降至中门迎客,已经是了不起的殊荣!
卫棠不免更加好奇,愈发屏气凝神的观察起来。
只见石越迎出来后,双手抱拳,欠身一礼,朝马车说了句什么。而石越身后的清秀少年,却是象做错了事的孩子一样,低着头把玩着衣角,看都不敢看那马车一眼。
而更奇怪的是,那马车只是微微掀起一角帘子,车上之人,竟然在石越面前,端坐马车,不肯下来。卫棠看到这一幕,当真是惊得目瞪口呆,“难道是皇上亲临,又或是宰相阁下来陕?便是昌王在石子明面前,也不敢如此倨傲无礼!但是若是皇上与宰相微服,石子明亦断不敢不开中门,不行叩拜之礼!”卫棠只觉得今日所遇之事,委实过于不可思议,竟几乎呆住了。
只见石越口唇不断的张合,似乎是与马车中人交谈了几句。然后那个清秀少年便不情不愿的走上前几步,低着头说了几句什么。又隐隐似听到马车中有训斥之声,那少年终于恋恋不舍的望了石越几眼,上了马车。石越又向着马车说了几句,那马车的帘子便放了下来。车夫呦喝一声,催马缓缓离开帅司府衙门。
卫棠见到这样怪异的事情,如何能按捺住心中的好奇,连忙悄悄绕过一条小巷,跟上了那几辆马车。只觉得那马车跑得甚慢,似乎是车中之人不耐颠簸一般。卫棠一生并无所长,惟有耐心极好,他怕家人太多,惹人注意,便干脆将家人撵走,独身一人,骑马缓缓跟随。只见那马车绕过几条街道,最后在一座宅门之前停了下来。卫棠打量这座宅院,原来竟是在安抚使司衙门以西,与帅司几乎比邻而居。那几辆马车只停了一下,便见宅院的正门之旁,开了一个小门,马车也不停留,径直驶了进去。然后便听那门“吱”地一声,紧紧合上。
卫棠这才打马来到宅院之前,抬头往门匾望去,只见上书“郡马府”三个大字,再看两旁的风灯,分明写着斗大的“狄”字。卫棠顿时恍然大悟,之前一切不明白的事情,此时豁然开朗。但他也只明白了一瞬,立时又疑惑起来——
那去见石越的,自然是清河郡主的无疑。以她的身份之尊贵,石越自然要亲自出迎。她是女子,又有身孕,不下车自然也是情有可原。但是那少年又是何人?他又如何可以与清河郡主共乘一车?
站在郡马府之外,卫棠心中的疑团,只觉越结越复杂,越结越不易解释清楚。
的确,他又哪里想象得到,大宋朝竟然会有柔嘉这样胆大妄为的县主存在?!
53.
平夏城。
宋军西大营。
种谊四更三刻就起了床。漱洗一毕,出了营帐,在帐前的一块空地上舞了一阵剑。种家本是世代将族,家传武艺颇有独到之处,他自幼习剑,一把剑舞起来,寒芒吞吐,剑气森森,剑光点点如星。此时正值明月待落未落,晨曦将现未现,月光与剑光相互辉映,他身着白袍裹在剑影之中,宛如一条矫健的白龙,与宝剑为戏。正舞到兴时,忽听到有人大声赞道:“种帅好剑法!”
种谊剑势不滞,目光望去,却见狄詠一身银袍,手持一杆红缨枪,英姿卓然,不知何时已至一旁观剑。种谊不由得兴起,叫道:“郡马,久闻威名,何不让种某开开眼界?”
“好!”狄詠大叫一声,挺枪耍了个枪花,便向种谊刺来。
“来得好!”种谊赞了一声,执剑封住来枪。
二人剑来枪往,一个如龙,一个似虎,竟是在西大营中过起招来。种谊的宝剑自不待言,狄詠的枪法,却也是浸淫已久,一杆枪使将起来,虎虎生风,神出鬼没,竟是将自负武艺的种谊杀了个汗流浃背。二人战了数十回合,种谊已自知难是狄詠敌手,此时暗暗叫苦,自悔不当孟浪相邀。种谊虽非无肚量之辈,然既为一营之统帅,若败于人手,在军中实是颇损威名之事,但此时狄詠一杆长枪使来,犹如矫龙出水,虎啸丛林,自己左支右绌,险象环生,真是欲罢不能。
而狄詠亦觉种谊的武艺,实是自己出汴京以来所遇第一。他自从护送神四营入平夏城,就赶上大战。尔后高遵裕与种谊都苦于补给被扰之苦,夏元畿对于协助高、种立功,殊无热情,护送补给,每每不利。高遵裕与种谊协商之后,便决定向石越请求,留下狄詠,借他威名来牵制夏元畿,保护补给线。石越立时顺水推舟的答应,狄詠亦是如鱼得水,更不推迟。他作战勇猛,臂力惊人,身上常常携带两枚霹雳投弹,若遇敌军,便先点燃霹雳投弹,掷入敌人军中,趁敌人混乱,立时引弓,专门射杀敌军将校酋长。一旦随身携带六十枝箭射完,便手执长枪身先士卒冲入敌阵中,当真是逢者即伤,当者便死。他至平夏城不久,便杀出好大的威名,西夏军中见到“狄”字将旗,便已未战先胆寒,更有人将炸炮之威力,附会至狄詠身上,一时间狄詠更是传成天神下凡一般。故此但凡他护送的补给车队,李清派来的骚扰部队倘若碰上,往往竟会绕道而行,不敢缨其锋芒。而高遵裕与种谊,由此亦颇多倚重。这样一来,宋军东西大营的将领,未免都颇有不服气者,军中武将,除极少数老成持重者外,谁又管他的身份地位,总是不断有人来寻他比试,但无论是比箭还是比枪,每每都被狄詠杀败。便在日前,狄詠还刚刚将蕃将包顺杀了个丢盔弃甲、心服口服,狄詠“平夏军中第一勇将”的名声,也因此不径而走。所以,种谊找狄詠比试,狄詠初时还以为是种谊对他这个称号不甚服气,他下起手来,自然也不会容情。毕竟种谊虽然是名义上的统帅,但是狄詠在平夏城宋军当中,却是一个客将的身份,狄詠若不想卖种谊面子,便可以不卖。
不过此时,双方酣战良久,狄詠却起了惺惺相惜之意,他不欲坠了种谊的威名,寻个破绽,虚晃一枪,跳出战团,收枪笑道:“种家将武艺,果然名不虚传。”
种谊自然知道对方相让,当真是如蒙大赦,也收剑入鞘,用袖子擦了擦额上的汗,方抱拳笑道:“惭愧,承让了。今日方知郡马武艺出群。”
“不敢。”狄詠连忙谦让。
种谊抬头望了望天色,见天尚未亮,离观操的时间还早。若依平时之作息,此时是他灯下读书的时间。但今日自然另当别论,当下向狄詠笑道:“郡马若无他事,何不入帐一叙?”
“固所愿也。”狄詠笑了笑,他为示尊重,便将手中之枪,往营帐外边的武器架一插,方随着种谊弯腰入了帐中。
种谊的营帐,是在中军大帐之旁的一座小帐。狄詠进去之后,发现帐中布置极是简陋,只有一张竹床,一个书案,一个盔甲架与武器架而已,比起自己的营帐,都要简陋上十倍。而他去过高遵裕之大帐,与种谊帐中的情形,更简直是天渊之别,不由惊叹道:“种帅,何须清苦如此?”
种谊淡淡一笑,道:“为大将者,屯兵于外,不能早日克敌全功,虚耗国家钱帑粮草,心中已是不安。这前线粒谷,皆由后方运至,补给之艰难,郡马所深知。能省则省罢。”
狄詠心中敬佩,叹道:“若大宋武官人人皆如种帅,何忧天下不平?!”
“每人习性不同,亦不必苛求一致。”种谊半开玩笑半认真的说道:“我若回到后方,美酒美女,无一日可或缺。今日郡马受眼前之象所迷惑,他日来责我骄奢淫逸,岂不冤哉?”说罢,与狄詠相顾大笑。
狄詠又问道:“种帅既说大军久屯于外,非国家之利。为何西夏梁乙埋阵前换将,倾大军来攻我军,高帅与种帅却只是坚壁不出?梁乙埋之名,在下久闻之,不过一棺中腐尸矣,又何必惧他?”
种谊微微摇头,笑道:“常言道:杀敌一万,自损八千。前日之战,虽然击退李清,然而我军亦损失惨重,刘昌祚部更是全军覆没。梁乙埋虽为无能之帅,但是西夏之兵却非无能之兵。若只是苦战,便是得胜,我军亦会损失甚巨;若有万一,被人一把火烧了平夏城,你我死不足惜,却未免深负皇上的重托,有愧于国家朝廷。”
“莫非种帅有妙策?”狄詠的双眼霎时亮了起来。
种谊缓缓摇了摇头,道:“我又有何妙计?以我之材,守此营则有余,进取却颇有不足。但是我曾问过高帅此事,高帅道早有妙策,但待天时。”
“天时?”狄詠迷惑起来。
“正是天时!”种谊淡淡说道:“我也不解其中之意。但是高帅身边有一谋主,似非无能之辈。高帅既是主帅,我等又无妙策,自当信之。若是自己家里互相疑忌,下面的将领竟然怀疑起主帅的才能来,这仗还未打,倒是已经先输了一半。”
“这倒是。”狄詠连连点头,旋又说道:“多谢种帅指教。”他知道种谊话中,也有劝诫之意。此前神锐军一个叫吴安国的指挥使,恃才傲然,不敬官长,结果虽然颇立大功,作战英勇,但是战后依然被军法官追究,不仅连贬数级,而且被杖责四十军棍,罚充苦役三个月。处罚结果传至平夏城诸军,一军为之肃然。狄詠虽然不比吴安国,但是他作战之时,也是经常自行其是,只不过他身份特殊,纵然是军法官,也奈何他不得罢了。种谊借此机会,加以点拔,自也是一番好意。
种谊见他明白,当下微微笑了笑,又道:“大战迟早会来,眼下依高帅的说法,我们现在是示敌以弱。因此两大营都只是依赖营寨与火器守城,以梁乙埋与西夏军的本事,攻是攻不下的。特别是神四营的炸炮,当真是神鬼莫测,可惜数量太少……高帅故意逐日减少炸炮的使用,让梁乙埋以为我军炸炮即将用尽;又不断派出小股部队与西夏军交战,每每一战即溃,以助长梁乙埋的骄气。用兵手法如此纯熟,真不愧是经年老将。”种谊说到此处,略微顿了一下,狄詠不知究竟,自是不知其中之意。原来种谊却是深知高遵裕之能,总觉他如此用兵,实在超出他能力之外,他早就料到多半是高遵裕身边那个道士的本事,不过,这番话,他却不便与狄詠明说。因只笑了笑,又继续说道:“不过,我想与郡马商议的,却是另外一件事。谋略者,是统军大将的事情,但是军队打仗的能力,却是我们要操心的……”
“种帅但有所命,狄詠焉敢不从?”狄詠慨然说道。
种谊笑道:“却不是它事。不过是我听闻过郡马作战之时,常以霹雳投弹掷入敌军中,使敌混乱,然后再交战,每每便能战而胜之。但是此技旁人亦曾用过,却总是不及郡马纯熟,或者点火掷弹过早,或者便是过晚,因此总起不到应有的效果,甚至误伤己军。我想这中间郡马必有独到之秘,若能宣之军中,教成一支马军,战前以霹雳投弹扔入敌军阵中,何阵不可顷刻破之?不知郡马可否不吝赐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