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越也知道,就是在熙宁年间,就是在这个时代,宋朝的中高级军官,在与西夏的战争中,也极少有被俘的,一旦失败,大多数人都挥剑自刎了。
在这样的时代,无论多数人在实际上能不能做到宁死不降敌寇,在道德上,要说服天下人,说如文焕这样的情况,即便是投降也是可以原谅的,石越完全可以理解,没有几个人会同意自己。
在大宋的臣民看来,以文焕的身份,甚至没有被俘的权力!如果被俘,他就应当自杀。
武状元,不仅仅是荣誉,也是一种责任。
但是石越同情文焕。
正如石越同情历史上的李陵一样。
“我原本可以袖手不理,但是如果我明明认为他并不是汉奸叛臣,我真的可能坐视不理么?如果我尝试了,失败了我对得起自己的良心;成功了,我救的就不止是文焕一人。”石越这样说服自己。
“但是我真的是对的么?”石越也有自己的疑惑。
也许他身上本来就有这样的矛盾,他既欣赏中国传统的重义轻生,却又受到西方的影响,认为人之是否重义轻生,完全应当取决于自己的选择。
石越知道,如果仅仅是理论上的辩论,石越绝对不会冒天下之大不韪,来做这种逆向而行的事情。但是涉及具体的一条人命,还是一个自己看好的有才华的年轻人,石越有时候就无法把握自己理智与情感的天平。
因为这条人命,很可能就取决于石越心中的天平,向哪边倾斜一点点。
想了良久,石越忽然喟然叹了一口气,虽然这花园闹中取静,十分清幽,然而,从几年前开始,石越就已经很难找到一个让自己心境安静下来的地方了。他看了摆在自己面前的古琴一眼,双手不自觉的在古琴上乱划起来,陕西路安抚使司衙门的后花园,响起了一阵紊乱急促的琴声。
52.
匆匆忙忙走到后花园门口的潘照临与陈良听到这阵琴声,不由相顾一愣,停住了脚步。潘照临的嘴角带着一丝微笑,让人分不清是理解还是嘲弄,或者那只是一种无意义的笑容。而陈良的脸上,却只有困惑。
石越自从到陕西后,也许是因为许多事情都可以自己作主决定,而且权力也更大,也许只是因为长期身居高位而养成了一种习性,陈良越来越明显地感觉到石越身上发生了一种不易觉察的变化。他很难说清楚这种变化,只是他发现,石越虽然一如既往的全面听取下属与幕僚们的意见,但是在决策之时,却越来越少顾忌。
比如这次的奏折,石越就没有听取潘照临与陈良的意见,而是坚持要上书,并且用的是最快的急递。
这种变化,究竟是好是坏,陈良一时也说不清楚。
正在他出神的时候,忽听潘照临“咳”了一声,琴声戛然而止。一袭白袍的石越回过头,望着二人,淡淡说道:“潜光兄,子柔,你们来了。”
“公子。”“石帅。”潘照临与陈良向石越行了一礼,走到石越三步开外的地方站立了。
“事情查得如何了?”石越含笑问道,但是可以看出,笑容不过是勉强装出来的。
潘照临脸上难得的露出一丝苦笑,“职方馆陕西房的答复是,陕西路安抚使司无权对他们下达任何命令,也无权过问情报来源,他们只服从枢府职方馆。他们与安抚使司的关系,只是向帅司提供情报与情报分析,如若情报有误,相关人员自然会受到惩罚。他们建议我们向枢府汇报……”
这个结果早在石越的意料之中,他点点头,不禁自嘲地笑道:“全是公事公办的口气。看来司马纯父干得不错。”
“不过听说向安北与段子介也开始介入调查此事,文焕降敌的事情,现在传遍了陕西,平夏城军中也出现流言,希望不会打击士气。”陈良忧形于色,武状元降敌,对士气不产生影响,是绝不可能的。
石越沉吟了一会,抬头转向潘照临,道:“潜光兄,你以为该如何应付?”
“卫尉寺的调查是没有用的,他们无法去兴庆府取证。要紧的是士气军心。”潘照临略一思索,便即说道:“要鼓舞士气,最有效的是胜利。此外,公子也可拟写奏折,请朝廷大张旗鼓迎接平夏城殉国的将士入忠烈祠,表彰有功将士,用四百里急脚递送往京师;安抚使司与学政使司可先准备典仪,前往平夏城迎灵,石帅当亲撰祭文,派遣在陕西德高望重的官员前往吊祭,声明朝廷必有赏赐。如此这般,何忧士气不振?”
“朝廷没有批准就做,会不会有专擅之嫌?”陈良有点担心的问道。
“事急从权。”石越果断的说道,“若等朝廷做出决断再来做,早误了时机。何况殉国将士入忠烈祠,这是当然之理。请朝廷批准、备礼,也不过是衙门间的程序。我向皇上说明这一层意思,皇上必不会责怪。”
潘照临也道:“正是如此。正好让范纯粹去做这件事情……”
“只怕范大人不肯去。”说到范纯粹,陈良一脸的佩服,原来范纯粹上任之后,便在陕西大查虚报学校之弊,几个月内一连弹劾了八个县令、十个通判,处罚豪右三十余家,声威震动三秦,连皇帝赵顼也为之动容。朝廷有人弹劾他苛刻扰民,他却丝毫不为所动,并且还在官员聚会时,公开立下誓言,定要让陕西一路,没有一所虚报的学校。
“这也是好事,他应当会去的。”石越道:“眼下陕西一路的官员,再无第二人有范德孺威望高了。前几日有来京兆府的地方官员向我诉苦,说各地方官员听说范德孺到了,吓得双腿发抖。又有一个举子对我说,老百姓都称范德孺为‘小范相公’……兼之范文正公在陕西军中威望甚高,范德孺又是学政使,遣他去迎烈士英灵,该是众望所归。”
陈良迟疑了一下,道:“这会让那些贪官污吏得到喘息之机,他们就有时间来补漏洞了。”
石越睹视陈良一会,笑着摇了摇头,没有说话。潘照临在一旁笑道:“正是要给他们一点时间。水至清则无鱼,如今朝廷中已不无微辞,说范纯粹只因为一些许小事,就要弹劾官员,重罚士绅……范纯粹做事公正不畏权贵,敢作敢当,但是嫉恶太甚了。这样下去,将那些贪官劣绅逼得太急,狗急跳墙,谁知道会发生什么?你道陕西就没有可以通天的人物么?”
“但是皇上是支持范大人的。”
“皇上现在支持,但未必会一直支持。朝中说话的人多了,三人成虎,我等在陕西也解释不清。”
“子柔,此事便如此办吧。”石越打断了二人的话,淡淡说道:“吏治这篇文章迟早要做,但此时还不是时机。我们只要支持范德孺清查陕西一路的学校就可以,没必要把所有的官员都清洗干净了,到时候只怕反惹朝廷疑忌……”
石越把话说到这个份上,陈良心中顿时一凛,忙道了声:“是。”
石越点点头,若有所思的呆了一会,又问道:“驿政的事情,方案拟好了么?只待平夏城一有捷报,便要随捷报一道上呈,切不可耽误了。”
“石帅放心,已然拟好。只是为了万全,还要再核实一遍各地的实际情况,再讨论一次。这是华夏千载以来所未有之事,不可不慎。”说到驿政,陈良就双眼发光,“按石帅的设想,我们以京兆府、河中府为中心,以延州、凤翔府、秦州、渭州等八城为节点,将陕西全路大小州县军监依托原有的官路驿站马铺,全部连成了一张大网。各县每五日发一趟驿政马车,至相邻最近的县城,快则一两日,最迟五日亦可一往返;然后各县皆聚于延州等八城,每两日发一驿政马车,往京师者,则径去河中府;否则则聚于京兆府。如此施行驿政,可节省之人力物力,不可以胜计!此实是一大创举,亦是一大德政!”
石越却笑道:“不过天下诸事,但凡新兴,都会有许多意想不到的困难,却不可轻易了。否则画虎不成反类犬,好心却办了坏事,也是有的。”
“断然不会!”陈良信心满满的说道,“学生岂能不知道轻重,此事如若推行成功,不知多少百姓,可以减轻役法之害。便凭这一点,学生一定会慎之又慎,力求周密。”
“那就好。”石越并不怀疑陈良的能力,但这所谓的“驿政”,本是石越苦心设想出来的改革宋代役法的第一招,自然不容有失。
石越和陈良等幕僚反复讨论宋朝役法,发现许多百姓替官府服役,一项主要的工作,就是押送物品或者递送文书。这些物品文书,或者是发往他县,或者是发往州府,又或者是发往京师,每每有一次这样的任务,就要专门派人去押送,如果路中丢失,百姓就要负赔偿之责。而且有时路途遥远,百姓盘缠不足,官府又不先发银钱,或发放时被小吏贪污扣克,百姓只能自筹,这一切给百姓造成了沉重的负担。所以,在役法之害中,这是最常见的,而且,对人力资源的浪费极大。因为每往一个地方,都要专门派人前往。而一般来说,除非军务与紧急重要公文,这是毫无必要的。
石越与众幕僚知道役法之弊,宋代无数有识之士都认识到了,但就是解决不了。王安石的免役法又沦为敛财之术。他既知不能正面解决,就只好设法迂回解决,先想出来一个办法,来更有效率的解决物品、文书的传递问题。一旦这个问题得到有效解决,官府需要服役的人员就可以大幅减少,从而实际上减轻了百姓服役之苦。他们绞尽脑汁想出的办法,就是陈良所说的“驿政”。宋代驿站邮传制度,已经十分发达,官道通畅,官道之上,有驿站与马铺,为沿途行者提供补给。石越就决定利用这些原本成熟的系统,在各个城市来设立邮局,定期发出马车或者是牛车,前往附近的城市,再从那个城市转车,到另外的城市,最后集中到八个较大的城市。这八个较大的城市,再将物品运往京兆府或者河中府。之所以要有河中府,是因为河中府离汴京较近,有些是送往京师的物品,直接去河中府,可以节省时间与费用。
采用这样的办法,虽然没有专人押送那么快捷,但是多花费的时间有限,而节省下来的人力和物力,就非常可观。除了军事上的通信以及极其重要的公文与非常大宗的运输不能使用这个系统之外,大部分的传输任务,都可以用这个系统来解决。
邮局的人员,可以从厢军中抽调,再雇用若干文书,就可以完全不扰民。而且邮局不仅可以运送官府的物品与文书,也可以运送民间的物品与书信,还可以载人,并且收取一定的费用。虽然当时物流来往还是有限,但是那笔收入用以支持邮局人员的薪水并且维持运营,至少是不无小补的。
石越自然知道邮政网络一旦建成,必然还会有更大的发展,而且必将铺展至全国,也会促进地方之间的交流。但是在当时开始这样的工作,却还有一定的风险。所以石越在构思时,十分谨慎,他知道但凡办一件事情,目的越单纯,越容易完成。所以他始终抱持这样的心态:他在陕西创建邮路网络的目的,就是解决役法中的一些问题,如果有其他的收获,那都是“意外的”副产品。对于参预策划这件事的幕僚与官员,石越也是如此强调,缄口不提邮政网络建成后能产生的巨大作用。
但是这样一个前所未有的系统,别说参预策划的陈良等人,连旁观的潘照临,也能隐隐感觉出来,它的意义非比寻常。
陈良等人对石越预期用两年时间来在陕西完成这样一个网络,甚至还颇有不同意见——他们认为有一年的时间,已经完全足够在陕西完成这项工程。同时,陈良更是充满着期待,因为石越说,这只是解决役法问题的第一步而已!
只要一想起当初石越向刘庠与范纯粹等陕西路官员提出此策时诸人惊叹震服的神情,陈良就会觉得,这样一个如此利国利民的绝妙构想,自己若不能将它完美的做好,反而砸在自己手上,他简直就会成为上愧对国家朝廷,下无颜对百姓万民的千古罪人。
因此陈良与陕西路安抚使司、转运使司的一大批官吏们,尽可能的详细统计了陕西各州县军监每年押送物品、递送文书所要花费的人力与财力,又调查了各州县军监之间的官路与沿途驿馆马铺等设施,再根据路途远近、人口多少、居民财富以及估算的物流大小,来设计了八个较大的中转城市,务求使每一个城市的物品,能通过最短的路途,到达京兆府与河中府。陈良有相当的自信:自己主持的这项工作,在准备阶段,绝对已经是做到了最好。现在要等待的,只是找一个适当时机,向朝廷提出这个计划。一旦通过,便可以在陕西全路推行!
至于这个时机,石越出于政治考量,认为是平夏城的捷报传来之时。
但是陈良却几乎有点迫不及待了。他正想和石越说说能不能提前在陕西路实际准备大兴驿政的事,但听石越却已换了话题:“卫家那边,可有何动静?”却是向潘照临问的。
潘照临笑道:“还是大张旗鼓的筹划那些事情。”
石越“嗯”了一声,右手轻轻抚弄琴身,忽然说道:“替我安排一下,我想见见那个卫棠。”
“这是为何?”潘照临不禁愕然,不明白石越为什么会对卫棠有兴趣。
石越不由笑道:“偶尔我想见一个年轻人,难道就一定需要特别的理由么?”
潘照临摇了摇头,道:“公子若是有这空暇,不如记得给清河郡主多送点礼物——她是有孕在身的人。这也是笼络狄詠的一个办法。”
石越苦笑道:“难道郡马府的丫鬟婆子不是我让人帮忙请的么?”
陈良听他们提起清河郡主,忽然想起一事,忙说道:“似乎柔嘉县主也来了京兆府……”
“啊?!”陈良的这话,委实是石破天惊,休说石越,连潘照临都吓了一跳。石越不敢相信的望了陈良一眼,惊道:“她如何能来长安?”
“这我却是不知道了。”当下陈良将那日遇上田烈武的事说了一遍,又道:“我因忙于驿政之事,竟是忘了。若非刚才提到清河郡主,竟是再也想不起来。说起来柔嘉县主与卫棠结怨不小。”
潘照临却只是冷眼望了石越一眼,道:“现在的问题是柔嘉县主是怎么来的京兆府,又为什么来的?她不比寻常的县主,邺国公家里少了个人,宫中会不会有乱子?这些事情如若追究起来,十之八九,又会牵扯到公子头上。”
石越无辜地苦笑道:“潜光兄以为……”
“在卫家没有发现她的身份之前,赶紧想办法不动声色的将她送回京师。现在汴京没传来消息,就是说邺国公也在瞒着,只要送回去,神不知鬼不觉,也没有人敢说。当然也不能用公子的名义送,以免授人以柄。”
陈良大是摇头,道:“柔嘉县主的脾气,这尊神没这么容易送。”
“那也要试试。实在不行,公子就上本弹劾邺国公家教不严!让朝廷强行把柔嘉县主请回去。否则公子会有洗不脱的嫌疑。”潘照临对于柔嘉这个“麻烦制造者”实在是深恶痛绝。
不过他的这一招虽然有效,却未免太过于不近情理,石越皱眉摇头,叹道:“若非迫不得已,还是不要行此下策。好生劝她回去吧。”
潘照临用鼻子哼了一声,道:“但愿能如意。”
他的话音刚落,就听到守在花园门口的亲兵莫五忽然用一种惊奇的语调大声的问道:“侍剑,你这是要做什么?这……这又是什么人?”花园中的众人只听见侍剑用吱吱唔唔的语气低声的回了些什么,却谁也没有听清楚其中的一句。
莫五显然也已经不耐烦了,提高声音道:“侍剑!”
侍剑终于也提高了声音,“我……我来见石帅!”
“那么这个人呢?”莫五声音怀疑的问,这也令园中众人都好奇起来——侍剑似乎带来了某个奇特的客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