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棠从徐州回来,已是正月初五。从来都是来去匆匆的郭少局主,这次到了徐州却特地跑去集市买土产,沛县的冬桃,邳州的银杏,桂花楂糕,各色草编玩意儿,满满地装了一竹匣。
镖队回到杭州,路过虎跑,剑棠吩咐镖师们先回镖局,自己拎着盛满土产的竹匣,绕道先去了林府。
剑棠从前去林府的次数不算多,但因为他是絮屏的救命恩人,林府里几乎没有人不认识他。门房见了剑棠,急忙迎上前去行礼,“郭少侠来了?给少侠拜年!祝您生意兴隆,恭喜发财!”
剑棠爽朗地笑着,抱拳回礼道:“借您吉言。”扬了扬手中的竹匣,道:“我从徐州给屏儿带了些当地的土产,烦您给通报一声。”
门房抱歉地笑道:“少侠来得不巧,我家姑娘跟着老爷、太太、姨太太去苏州过年了,不在家。”
剑棠听了甚为诧异,问道:“去苏州了?什么时候去的?几时回来?”
门房掰着手指算了算,答道:“走了十多天了,我家大爷新添了一位小少爷,所以请老爷太太去苏州过年,说是要住些日子呢。具体日子也没说定,不过两三个月总是要的。对了,姑娘临走时去贵镖局辞行过,怎么您不知道吗?”
剑棠听说絮屏还要两三个月才能回来,不禁有些怅然若失,只悻悻地答道:“哦,我刚从徐州回来,还没来得及回去。既然屏儿不在家,那我就不打扰了。”说罢转身上马回镖局去了。
镖局里也是难得的热闹,张灯结彩,一派过年的景象。剑棠回到镖局时,苇晨正在门口焦急地等候。见了剑棠,急忙上前拉他下马,埋怨道:“镖队都回来半天了,你一个人跑到哪里去了?今天难得全家人都聚齐了,局主叫人准备了一桌子酒菜,说是全家人一起补过个年,就差你一个了!”
剑棠把缰绳扔给旁边伺候的小厮,跟着苇晨快步进了镖局,问道:“冯叔不是去了山西么?这么快也回来了?”
苇晨点头道:“我爹说今年北方雪下得少,路上比往年都好走些,所以回来得就比往常早了四五天。”
剑棠怕长辈们等得着急,对苇晨说道:“我回屋换件衣服,你先进去,请大家先吃,不用等我,我很快就出来。”
苇晨一眼瞥见剑棠手里拎着的竹匣子,好奇地问道:“咦,你拎的那匣子里面装的是什么?”
剑棠神秘地笑了笑,并不作答,拎着匣子向后院跑去。
等他换了衣服来到大厅时,宴席已经开始了。父亲郭郎坐在主位上,和身边的总镖头冯昭、副总镖头苏挺推杯换盏,正喝得高兴。
郭朗四十多岁,五官英朗,猿臂蜂腰;由于长年在外奔走,脸上被风霜侵蚀,已有了不少皱纹,加上近年来鬓边渐渐开始显露的白发,看上去略显苍老,然而一双眼睛却依然炯炯有神,看得出他虽已步入中年,但精明英勇仍不减当年。
冯昭和苏挺一左一右坐在郭朗身边。这两人均是四十岁上下的年纪。冯昭面色较常人更白,眼睛细长,眼眸在灯光下显出淡淡的褐色,透着精明。头发和胡子也比旁人颜色略淡一些,且微微有些卷曲。苏挺却是完全不同,身材魁梧,古铜色的皮肤,扎剌剌的络腮胡子,说话声音洪亮。剑棠还没走进大厅远远的就听到他豪迈爽朗的笑声。
冯昭见剑棠来了,高声招呼道:“棠儿来了!快来坐,陪你爹喝一杯!”
苏挺看见剑棠进来,起身便把剑棠拉过来,让他坐在自己刚才的位置上。剑棠刚想推脱,苏挺却大声说道:“你和你爹最近半年交错在外走镖,好久也没见面了。你爹想你得很,你就坐在你爹旁边,陪他多喝几杯。”
剑棠的确已经半年多没有见到父亲了,听苏挺这样说,便不再推辞,在郭朗身边坐下,亲自为郭朗斟了一杯酒,又给自己面前的杯中斟满,举杯敬郭朗道:“儿子不孝,不能替爹多承担些局里的事务,反而让爹操心了。”
郭朗笑呵呵地喝了儿子敬的酒,上下打量着剑棠,赞许的说道:“半年不见,像是又长高了一些。”
苏挺应和道:“可不是么?这小子去年夏天才到我肩膀,如今已经比我高了。”
冯昭也连连称赞道:“棠儿的功夫也是大有进益,我已经没有什么可以教他的了。”
郭朗看着儿子,眼神中很有些骄傲,但嘴上谦虚道:“老冯你太抬举他了。”
剑棠也有些不好意思,连连摆手,道:“冯叔谬赞了!冯叔武功盖世,我还有好多要跟您学的呢!”
苇晨替每个人的碗里夹菜,又斟满各人面前的酒杯,笑着打断男人们的对话,“别光顾着说话,大家吃菜!”
冯昭吃了一口菜,眯着眼睛望着剑棠,笑道:“其实单单一套郭氏枪法,就足以让你在江湖上扬名立万的了。你今年才十七岁,凭着你爹的真传,在江湖上也已经小有名气了。我教你的那些招数不过是锦上添花而已。”
苏挺也拍着剑棠的肩膀,称赞道:“你这样年轻,就已经能独立带镖队走镖,的确不容易。这两年我和老冯也都因为你的能干而轻松了许多,每年总算也能有三四个月能呆在家里了。”
剑棠被两位长辈夸得有些不好意思,伸手抓了抓后脑,“这都多亏了两位叔叔的栽培。”
郭朗也道:“棠儿能有今天,的确离不开老冯和老苏的教导。老冯的暗器、老苏的轻功,都在我之上。你们能毫无保留地都教给棠儿,我这个做父亲的也是感激不尽。棠儿,你该好好敬敬你这两位叔叔。”
剑棠站起身来,恭敬地向冯昭和苏挺举起酒杯,谦恭道:“两位叔叔将一身绝学尽数传授给侄儿,侄儿心中感念非常。请两位叔叔满饮此杯,以表侄儿一片感激之情。”
苏挺嗨了一声,一仰脖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道:“其实你虽然叫我一声叔,我却把你当儿子一样看。老苏我孑然一身,没媳妇没儿子,你和小晨都是我从小看着长大的,你们俩就跟我亲生的儿子女儿一样。我身无长物,手上的银子来去也都没数,唯有一些轻身功夫还算能拿得出手,不传给你,难道带到棺材里去么?”
冯昭细长的眼眸轻轻向上挑着,慢慢地喝完了一杯酒,目光落在苇晨身上,不觉叹然,“我虽是有个女儿,可这女儿的心思全不在习武上。好不容易连哄带骗地逼着她学了几招,也只是让她能保护自己不被人欺负罢了。我浪迹天涯十几年,居无定所,朝不保夕,因为遇到老郭和老苏,才在这乾坤镖局安下身来,娶妻生女,有了自己的家,自己的事业。小晨的母亲去世得早,如今我的心思,一半在我这宝贝女儿身上,另一半就在这镖局里。你将来是要继承这间镖局的人,我把我的绝学传给你,也是希望你能把这件镖局发扬光大。我的一番心思,也算有所托付了。”
冯昭话音刚落,剑棠还未来得及答话,苏挺却已呵呵笑出声来,“棠儿,你冯叔可把他的宝贝女儿托付给你了,你还不改口叫他一声‘岳父大人’?”
苏挺说得突然,剑棠一时没有反应过来,愣愣地看着苏挺,有些不知所措。苇晨早已羞得面红耳赤,啐道:“苏叔这么快就喝醉了?尽胡说八道!快回去休息吧!”
苏挺抚掌大笑:“小晨害羞了!我可没胡说,你爹刚才说什么?他说他的心思,一半在你身上,一半在镖局。他把他的功夫都教给了棠儿,为的就是他的一番心思有所托付。棠儿将来继承镖局是毋庸置疑的,那你爹托付给棠儿的另一半心思,不就是你了吗?”
苇晨原本粉嫩的脸颊此刻已经涨红得仿佛要滴出血来,她偷眼觑着冯昭的神色,冯昭嘴角噙着一丝笑,微眯着双眼,并没有否定苏挺的分析。苇晨只觉得自己的一颗心砰砰地跳得越来越快,她连忙伸手紧紧按住,仿佛一松手,心就会冲破胸膛跳出来似的。她已不知道还能说些什么,只能使劲儿低着头,死死地咬着嘴唇,极力平复着自己说不清是喜还是羞的心情。
剑棠也是满脸通红,苏挺对冯昭的话的一番分析,让他也是十分的尴尬。他求助似的望着郭朗,郭朗看了看剑棠,又看了看苇晨,哈哈一笑,对苏挺说道:“你自己一把年纪了也不知道赶紧娶个媳妇回来,没事儿拿孩子们取笑什么?两个孩子都还小,这会儿说这个未免还早了些,你看你把他们臊的!”
苏挺不以为然,坚持说道:“我这辈子就一个人过了,你别老拿我说事儿!我看棠儿和小晨就挺般配的。老冯的眼光不错。”
冯昭一直没有说话,只一边喝酒,一边好整以暇地看着桌上的每个人,此时方才放下酒杯,闲闲地一笑,伸手抚了抚女儿的头发,道:老郭说的没错,孩子们都还小,现在说这个太早了。小晨的娘去世早,我还想让她在我身边多留几年。”
郭朗和冯昭的反应让剑棠轻舒了一口气,可偏偏苏挺是个直肚肠,且又喝得正酣,一时竟像着了魔似的不依不饶起来:“你这话好没道理,小晨若是嫁给棠儿,不过就是从这个院子搬去那个院子,又不出镖局的门!要说起来,棠儿的院子离你的屋子还更近些呢!有什么留不留的?真是矫情!”
苇晨到底脸皮薄,在席上坐到现在已属不易。这会儿见苏挺没完没了地撮合自己和剑棠,脸上再也挂不住了,起身跑了出去。
冯昭见女儿突然跑出去了,不免担心,放下筷子就要跟出去。剑棠见苇晨跑出去了,也有些不放心,加上自己也实在在这桌上坐不住了,忙站起身,拦住冯昭,对郭朗和冯昭说:“我去看看小晨。”郭朗知道剑棠的心思,点了点头,冯昭见剑棠要去,便坐回位子上。
等剑棠出了大厅,郭朗无奈地摇了摇头,埋怨苏挺道:“我看你真的是喝醉了!跟你说了以后再说,你中邪了?姑娘家脸皮薄,怎么经得起你这样当面保媒?这下好了,把人吓跑了!”
冯昭半真半假地瞪了苏挺一眼,“你嘴上就缺个把门的!小晨要是有什么事,我拿你是问!”
苏挺看看冯昭又看看郭朗,哭笑不得,自嘲道:“这可真是皇帝不急急死太监!我帮你们两家撮合,谢媒礼还没拿到,倒落了一顿埋怨!罢罢罢,往后你两家结亲的事儿我再不多嘴了!”
剑棠一路追出门,在镖局门口远远地看到苇晨。苇晨脸上的潮红还没完全消退,听见身后越来越近的脚步声,更加紧了步子往外跑。剑棠急追了两步,拉住苇晨,软语安慰道:“苏叔从来都是口没遮拦,又爱开玩笑。可他并没有恶意,你何必跟他生气?”
苇晨被剑棠拉住,不情愿地放慢脚步,瘪了瘪嘴巴,道:“你跟我出来做什么?”
剑棠小心地跟在后面,温和道:“你这样一声不响地跑出来,怕你想不开。”
苇晨苦笑一声,觑了剑棠一眼,道:“我还没有那么脆弱。不过是苏叔玩笑开得有些过份,我出来透口气。”
剑棠见苇晨平静了许多,放下心来,道:“没事就好。既然已经出来了,不如去江边走走吧。苏叔的攻势,我也有些招架不住了。”
从镖局到钱江边,不过几十步的距离。一轮新月懒懒地挂在树梢,月色乌蒙蒙的,黯淡得不见半点光华。连星星也像是偷懒似的,只零零散散地亮了三五颗。好在江边的路是二人从小走惯的,此时借着微弱的月光,勉强还能分辨出方向。站在堤坝上,看不清堤坝下的江水,只听到江水一下又一下拍打堤坝的哗哗声。冬日里江风凌冽,苇晨从席上跑出来,衣衫穿得单薄,被冷风一吹,忍不住打了个寒颤。剑棠见状,随手便脱下自己的外套替苇晨披在肩上。苇晨身子一颤,扭身让过。剑棠不解,问道:“怎么了?”
苇晨撇撇嘴,四周看了看,仿佛是怕人看见似的,“若被苏叔看见了,又要说那些让人难堪的话。”
剑棠嗤笑了一声,不由分说地把外套替苇晨披好,“咱们俩一起长大,这么多年来,我的外衣你可没少披过。这会儿怎么倒矫情起来了?”
苇晨还想要躲开,无奈剑棠牢牢按住她的肩膀,挣了两下没有挣脱,只得放弃,嘴上却不服气地争辩道:“从前年纪小,披便披了,如今年纪大了,自然应该懂得避嫌。”
剑棠却是丝毫不以为然,淡淡一哂,“年纪小时你是我妹妹,年纪大了你也是我妹妹,将来你八十岁了还是,有什么区别?你什么时候也这样酸腐起来了?”
苇晨一怔,眼前忽然转过在超山上剑棠看见鬓簪红梅的絮屏时那痴痴的眼神,只觉得喉头一紧,胸口闷闷得透不过起来,不自觉地停下了步子。
剑棠走了两步,感觉苇晨没有跟上来,回头一看,见苇晨呆呆地站在原地,只得返回来,问道:“怎么不走了?”
苇晨抬眼望着剑棠,长长的睫毛轻微一震,问道:“你今天下午去哪了?”
剑棠没想到苇晨冷不丁地会问这个,不由的脸上一热,好在月色黯淡,不易被人察觉。他轻咳了一声,稍稍迟疑了一瞬,答道:“我记得屏儿总惦记着外地的风土人情,这次去徐州就顺便给她买了些当地的特产。原想趁着新鲜先给她送去,却不料她跟着林老爷去苏州了。林府的下人说她要去两三个月才能回来,我带来的那些特产只怕是等不到她回来了就要坏了,可惜了。”
苇晨心中一震,她听先回来的镖师们说剑棠在虎跑附近独自离队,竟没想到他会是那么迫不及待地去看絮屏。她只觉得一阵酸苦从心底慢慢地蔓延开来,一寸一寸地从胸膛攀爬到了舌尖,仿佛整个舌头都被苦得麻木了,说不出一句话来。
月光仍是那样的若有若无,就像刚才掩住了剑棠的脸红一般,此刻也掩住了苇晨嘴角的苦涩。剑棠接着问道:“那天从超山回来,屏儿的腿伤有些复发,你后来去看过她吗?我给你的那瓶吐蕃红花油,你可交给她了?她可好些了?”
苇晨转身面对着钱塘江,双手扶着堤坝上的围栏,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仿佛要用江风中淡淡的水腥气来祛除那阵让她舌尖发麻的酸苦,“我第二天就把药带去了。用了几天药,临去苏州前她来向我辞行时,已经好多了。我怕她去苏州的路上颠簸辛苦,伤势再有反复,就叮嘱她随身带着,想来应该不会有大碍了。”她极力想让自己显得很平静,但她的声音仍然难以控制地有些颤抖。她还记得从小到大,剑棠总是牢记着她喜欢的东西,她的名字总是被他挂在嘴边的,可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念念不忘的人变成了絮屏,那个他认识了还不到半年的富家小姐?
剑棠听出苇晨的声音有些不对劲,低头细细打量着苇晨,问道:“你怎么了?不舒服么?”
苇晨连忙扭过脸去,使劲儿眨了眨眼,努力把渐渐盈满眼眶的泪水硬生生地敛了回去,淡淡说道:“没什么,风吹得有些冷了。”
剑棠伸手去握苇晨的手,果然冰凉。他习惯性地紧紧握住苇晨冰凉的指尖,想用自己掌心的温度去温暖她,苇晨却倔强地抽回了手。
“你今天到底是怎么了?”剑棠的眉心不由得打了个结,想要借着那点微弱的月光看清苇晨的的表情,苇晨却故意把头转向另一边,淡淡说道:“咱们出来的时候也不短了,回去吧。好不容易一家人聚在一起过个年,别扫了他们的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