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凡天之所命尤物也,不妖其身,必妖于人。使崔氏子遇合富贵,乘宠娇,不为云,不为雨,为蛟为璃,吾不知其所变化矣。昔殷之辛,周之幽,据百万之国,其势甚厚,然而一女子败之,溃其‘众,屠其身,至今为天下僇笑。予之德不足以胜妖孽,是用忍情。
一个女子的美丽竟然可以成为男子始乱终弃的理由,张生竟被许为“善补过者”。《唐语林》记唐宣宗宠爱地方官进献的一名绝色歌妓,几天之内,“赐予盈积”,可是有一天早晨起来忽然不乐,说道:“明皇帝只一杨妃,天下至今未平,我岂敢忘·”将歌妓召去,对她说“应留汝不得”;左右侍臣建议遣还原地,宣宗说这样我还会想她,于是竟然下令将歌妓毒死。陈鸿的《长恨歌传》尽管客观上有同情帝王后妃爱情悲剧的一面,但作者却认为“意者不但感其事,亦欲惩尤物,窒乱阶,垂于将来者也”。作者在这里显然有意将这个故事处理成一个因沉湎女色而导致亡国的标本事件。女性由于其不加节制的感性和天生难以掩饰的美色而使得君王不能自持,最终导致国家的分崩离析。女人,特别是那些不遵循男权社会秩序、规则的女人是很可怕的,她们危害巨大,是男性社会的“祸水”之源。《后汉书·五行志》里说:
水者,纯阴之精也。阴气盛洋溢者,小人专制擅权,妒忌贤者,依公结私,侵乘君子,小人席胜,失怀得志,故涌水为灾。
在这里,自然之阴盛现象和社会之祸乱被类附起来,祸水作为不祥女性的隐喻很自然也成为导致国家祸患的缘由。这种故事被传说了一遍又一遍,在时间的推移当中,不断有许多不同女性参加演出,这些女性共同的特点是:美丽而致命。在某些说法当中,有些女性直接被称呼为“倾城”或者“倾国”。北齐末代皇帝迷上了宫姬小怜,他须臾不能没有她的陪伴,将他在晋阳的军队弃置不顾,晋阳很快就落入了敌国北周的大军之手。唐朝皇帝唐玄宗被杨贵妃给迷住,最终导致了一个鼎盛帝国的没落。当年李白作有《清平调》,诗云:“名花倾国两相欢,长得君王带笑看。”倾国在这里被用作美女的代称,这种称谓本身就指陈了美女的潜在危险,而在沉香亭畔沉醉在杨贵妃如花笑靥里的君王并不知晓他到底离这危险有多远。白居易《长恨歌》诗云:
汉皇重色思倾国,御宇多年求不得。杨家有女初长成,养在深闺人未识。天生丽质难自弃,一朝选在君王侧。回眸一笑百媚生,六宫粉黛无颜色。春寒赐浴华清池,温泉水滑洗凝脂。侍儿扶起娇无力,始是新承恩泽时,云鬓花颜金步摇,芙蓉帐暖度春宵。春宵苦短日高起,从此君王不早朝。承欢侍宴无闲暇,春从春游夜专夜。后宫佳丽三千人,三千宠爱在一身。
这首诗被用来说明过度稠密的感情的危险性。在皇帝的后宫安排了如此之多的佳丽,原本是为了稀释君王对于肉体的热情,以源源不断的肉体来稀释这种欲望的浓密程度,然而遇到了这个食页城女子的结果是:君王将所有的·宠爱集中在一个女子身上。
不只在中国,在世界范围内,女人也被认为是造成一切罪过初始的原因。在西方的文化史上,女人邪恶的观念有着深远的历史根源。既然天地之间总要找到一个邪恶的肇始者,女人便成了邪恶的体现者和投射对象。人间的罪恶是潘多拉从盒子中放出的,而她唯独把美好的东西关在了盒子中。亚当之所以偷吃禁果也是由于夏娃的引诱。在希腊的神话与宗教中,不论是自然的邪恶还是道德的邪恶,几乎都是以一种阴性的符号来体现的。英雄们在成长和完成使命的过程中,少不了和女性的交手和争斗。在希腊神话中,自然似乎有着类似于女性的某些特征,神秘邈远而不可知晓。奥德修回乡途中的卡律布狄斯达镟涡,每天在落潮时将过往的船只缠住吞没。塞壬女妖站在葱绿的海岸上,对来往的船舶曼声歌唱,歌声像迷雾一样美丽,被迷惑登陆的人总是遭到死亡的命运;又如许拉斯去泉边汲水,水中的水仙迷惑于他的美丽,用手轻轻地拥抱着这个美少年,让他来到水底的冰冷世界中。水,一种阴性化的自然毁灭力,在人类初始的记忆当中,带给了男性世界无限的惊悸和恐惧。由是5在中国传统的习惯表述中,那些美丽而散发性感魅力的女性被称之为“祸水”,同样暗示了男性世界所不可控制的一种美丽而危险的力量。
当然了,女性以其优美的肉体、媚好的语言、歌声构成了对于英雄们的不可抗拒的诱惑之姿,使得他们在瞬间忘记了使命,时间开始在情欲的沉迷中静止。人类享乐的本能与死亡、性诱惑和道德禁忌像海藻般纠缠在一起,赛壬的歌声在远处若隐若现。希腊神话传说中的海伦集美色和性诱惑于一身,她引发了战争、英雄的死亡和城邦的毁灭。而欧里庇得斯戏剧中的美狄亚更是汇集了爱欲和魔力的双重邪恶女性,她对于伊阿宋的激情使她失去了理性,她对于所有的男性都造成了危害。这些女性,她们可以将柔和的光倾泻在需要慈爱的人们身上,也同时让世界沉浸在充满恐惧的沉重黑暗当中。实际上,这些充满了诱惑与神秘力量的女人实际上是男性自身欲望的形象化。她们之所以被称为“祸患之水”并且引发令人恐惧的战争和灾难的原因正是因为欲望——这神秘难状的、难以话语化的心灵潜流,永远和人类道德的规范、英雄们昼夜兼程的使命是相悖的。她们如同水样的自由泛滥和任性会引起社会的动荡,于是总有一些声音出来喝令禁止,或者牢牢地控制他们内心最为热烈的渴求。
人类社会的发展有赖于既定社会秩序的维护与肯定。君臣之义、夫妇之礼、子嗣继承以及人伦孝悌,这一切的一切都构成了秩序和职责。在人类浩渺的星河中,人人都应该在既定的轨道上行驶,只有这样,君王绝对的权威才能够被树立起来,他的光芒才能朗照苍穹,恩泽万物。而这精心构建的秩序难免有时会陷入崩溃、破碎和毁灭的边缘,其中女性对于规范的僭越往往是造成动荡和不和谐因素的重要原因。而文艺作品往往把两性的本质极端化,大量文艺作品中的女性都以其善变的心态。
让男性感到目眩神迷和无所适从。可以说,女性在很大程度上决定了世界的安全感和秩序感。那些美丽而感性的、往往听凭直觉行动的让人无法离弃的女性在男性作家的笔下被描述成灾难之始和死亡之由。哈姆雷特将母亲看做是淫荡和背信弃义的女性,曾经让人如此信赖的母亲都让人产生怀疑,王子的悲观和厌世正是由此产生。文学和影视作品中往往有一类女性如同夜晚一样散发着神秘魅惑的气息,岁月的流逝不能让她们看起来更加衰老,其他的女性在传播她的流言中却增加了她惊人的美貌,她的存在让那些卫道的君子们产生不安和惶恐,饱餐的人们沐浴在她的光辉里更加饥渴,可恨的事情在她的身上竟然显得妥当,她不会增加我们的道德感,但是煽动我们的想象力。男性们甚至在她卖弄风情的时候为她而祝福。她破坏秩序、放纵欲望,成为我们获得救赎,进入天堂的最大障碍。卡门,那个拥有火一样爱憎的魅力女性,她身上闪现着没有羁绊的自由之美,人们可以冷静地谈论她这个不道德的野蛮女人的同时、又忘情地传说着她的美丽,甚至她迷人的放荡。然而惩罚是必须的,女性的吸引力是魔鬼的手指,女性之美丽享有了多少动人心魄的赞誉就承受了多少滔滔不绝的咒骂。《圣经·创世纪》中亚当和夏娃违背了上帝的教诲而犯罪之后,上帝对女人说:“我必多多增加你怀胎的苦楚。你必恋慕你丈夫,你丈夫必管辖你。”由此,贞操被郑重其事地宣布为人类最崇高的美德。
早先的女子总是生活在与男性相关的人伦关系之中,她们处在家庭当中,或为官宦之妻或为普通人家的女子,人们关注的是她在这种社会伦理关系中间的离合际遇,以及她在婚姻恋爱和家庭中的角色。所谓弃妇、奔女都是逸出了正式的封建伦理家庭保护伞之外的女性。《诗经》中的女子,被为“淑女”或“姝子”,此时女子和男子是平等的,女子还没有被视为“祸水”。这种对于女性普遍的仇视,后来慢慢形成。魏文帝曹丕云:
三代之亡,由乎妇人。故《诗》剌艳妻,诫哲妇。
到了宋代,理学家所描绘的理想家庭秩序是建立在对女性的极力贬损之上的。《清异录》云:
有妻固所不免,当待之如宾客,防之如益贼。以德易色,修己率下。妻既正,子孙敢不正乎?
李昌龄云:大抵妇人女子之性情,多淫邪而少正,易喜怒而多乖。率御之以严,则事有不测,其情不知,其内有怨,盖未有久而不为害者;御之以宽,则动必违礼,其事多苟,其心无惮,盖未有久而不乱者,两者皆非君子所以处家人之道,其失均也。
女性在这里被视为宾客、甚至盗贼和敌国,这些带有歧视性的男性话语显示出对于女性的极力贬损。事实上,由历史而形成的女子的某些缺陷,无疑都有其历史原因。女性奴隶般的顺从,缺少作为人的尊严,在家庭当中与世隔绝,一系列的低能现象,都不是女性天生的品质,自然也不能作为男性性剥削的口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