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传统的对于女性根深蒂固的敌视和贬损的两性文化氛围中,夫妇之间普遍的和谐平等自然是不可能的。人类母系时代女性的辉煌成了黯淡而模糊的回忆。她们的面容逐渐被遮盖起来,不许阳光照射。就文化常识而言,我们通常将女性与感情等同起来。性别作为一个具有明显差异甚至对立的范畴总是能在文学作品中找到某种程度的反映。在中国较为古老的文学样式和创作实践当中,性别往往构成了一种非常突出的隐喻,在作品的修辞、风格和抒情口吻中得以呈现。词,作为中国古代一种成熟的、影响深远的文学样式,它以表现和女性相关的闺阁庭院、女性的形象和儿女恋情为主要内容。在一片飞红细雨、菡萏香销、青春易逝的感伤中,其词汇、句法和节奏给人以比诗更加新鲜的感受,它轻轻地唤起了一片相思的哀愁,创造了庭院、画桥、流水、秋千、飞絮、落花、夜雨等一系列敏感的意向,支持了这种较为女性化的文学样式的生命。虽然词在发展的过程中伴随着带有性别标志的对立的诗学观念:词中较为常见的女性角色、阴柔风格与男性的口吻、阳刚风格都有所表现,然而男性的阳刚豪放风格被认为是非正宗的词学分支,带有女性化的纤绵婉丽的风格则处于正宗的特权地位。中国传统的女性的特征成为这种文体是否优美得体的衡量标准。词或者与它的表现程式相类似的文体,对于那个年代写作的女性来说,似乎有着十分自然而熨帖的亲缘关系。就像肌肤穿着棉质的衬衫,近千年以后,当我们打开那些尘封的卷册重新阅读,那绵长不衰的诗意,又一次在同为女性的隐秘而疼痛的体验中复现。
逢我们凝视女性的词作时,便会发现其中的情感意象是颇为凄凉的。她们与世隔绝的幽禁感、隔离感、生理及情感上遭受摧抑的感知体验常常体现在她们的词作当中其中深居闺房庭院之中的空虚,暗无天日的忧伤、压抑、绝望和无可诉说的焦虑渴望构成了她们词作表达的主体。在词这样一种被定性为具有杳眇宜修特色的文体中,女性的病态情感体验得到了更加突出夸张的体现。我们从中看到了一种有伤温柔敦厚之旨的迸发性的情感倾泻方式,令人窒息的哀绝之音。对于才女而言,才华成了潜在的毒药,它没有使得生命看上去去更加美好,而是使得她的人生之路更加时乖命蹇:出身名门的著名女词人李清照也曾经感慨生活的狭窄封闭,虽然她的家教相对开明,在少女时代曾经无拘无束地出游,误入藕花深处,并且看到了莲叶田田的池塘中一片惊飞的鸥鹭。这次出游大约给了她极大的惊喜,以致那片自由的鸟类像精灵一样常常翔舞在她的记忆当中而她大部分的生命是在近乎幽禁的深宅大院中度过的,唯有资书以为消遣。她曾经和她的丈夫以互相考验对于文字的记忆力为游戏,这在文人看来似乎是一种雅趣,但由此我们可以看出池日常的生活是多么单调和无聊,连游戏的时候都要围绕着文字打转。她曾经写有《临江仙》,开篇便是:
庭院深深深几许,云窗雾阁常扃。
在那幽深庭院里,时间的形状就和这庭院一样悠长。我们不妨认为它是迷雾当中一座孤零的小岛:里面的一切就像是尼可·基德曼曾经出演的一部心理惊悚剧,她住在迷雾掩映的小岛上,与世隔绝,独自带着两个对阳光敏感的孩子。他们苍白、巷弱,常年不见阳光,惧怕阳光像船惧怕漏水。而她事实上已经疯了。长期的孤独和封闭造就了疯狂。女性,这长期被隐藏起来的植物,在没有阳光的黑暗中渐渐凋零。她们少女时期往往欢快,被允许在花园里荡秋千,气喘微微,倚门回首嗅青梅。爱情透过珠帘在窥视,它醉人的气息充满了百花园。她在屋檐下刺绣,并想象着有个异性在暗中观察她。这使得她的刺绣更加精巧,那灿烂的彩虹般的刺绣,生活一片瑰丽,就如自家的后花园。花园,这在中国古典的词曲当中被认为是女性意识的发蒙之地。说来不雅,花朵竟然是植物为了招蜂引蝶传宗接代而暴露在外的生殖器,它在阳光下散发出性暗示的香气。少女绣起鸳鸯,她开始明白了雌雄的鸟儿为什么总是在双宿双栖。在这个时候,孤独感出现了。这种孤独感的出现是一个女子成熟到了应该恋爱结婚的程度的自然标志。然而由于社会和传统的压抑,一个姑娘总是在试图掩饰自己的模糊而强烈的欲望。然而青春迷梦继续,醒来后,禁果竟不可食,何遣有涯之生·一寸相思一寸灰,思念那么美丽,到头来彩凤折翼,灵犀失明,一切都化作了灰烬。
在这样一个寂寞而美丽的春天,女词人闭门在家,一个人被强烈的思念、悠长的庭院和层层的帘幕包裹起来,她的心情似有千钧之重,好像被雨水滞重了的羽翼。那些园中的植物尚且能够得到阳光和雨露的滋养,一个人被幽禁起来了,她无异于正在体验心灵的奥斯威辛集中营。“庭院深深深几许?云窗雾阁常扃”,这深深的庭院啊,它到底有多深呢?常年的绿苔照不到阳光,即便有人发出声响,那声音,也好像陷入了无底洞,回答她的,只有寂寞的回声。庭院既已阴冷深远,居所又这样高耸。不仅高耸,其上端又深藏云雾当中,好像远离了一切有温度的人间烟火。如果有人误上高楼,就会发现,那窗子和阁门竟好似无人一般,被锁了起来。李清照这曲《临江仙》,传达出女性闭锁深闺的悲凉,其孤寂之心,忧愤之情,自可想见。庭院之幽深,原本与世家大族、豪门贵宅的威仪和荣耀相联系,但对一个幽居其中的女性而言,那些富贵荣华的尘嚣都已经远了,现在它只是一个痛苦幽暗的渊薮。那些常年在外的男子。用自己的功名和财富建筑了这座宅第,它的华贵和气派吸引了众多人的眼光,几乎成了男子在世间获得成功和权力的醒目标志。它贮藏了女子锦瑟华年的美丽,也同时见证了青春迟暮的悲哀。在暗夜当中,我们仿佛看见了那些被囚禁女子仿佛萤火虫一般黯淡的生命之光。从红叶题诗的宫中女子,无数抒写抑郁无聊的;阁女子,到青楼妓院中各色等级的艺妓,乃至于青灯古佛旁的修行女子,她们各自所处的宫墙、豪宅、青楼和寺院当中,滋生了形形色色病态而畸形的情感故事。在修辞的策略上,与庭院处于同列的词汇便是:围城。因了一个大名鼎鼎的学者年轻时候的一部小说,这个词汇如星火燎原一样从此嘹亮起来,它被用来描述对于芸芸众生来说十分普遍的围困状态无论是有形的的庭院城墙,还是无形的让人困于呼吸的意识形态,对于生命都构成了普遍的围困,并时常让我们感到抉择的艰难和走投无路。后之视今,犹今之视昔,所谓“庭院深深”的文学意象,简直构成了一个十分恰当的隐喻,象征着中国古代女性的情感与生存全面被围困的状态。如果要了解她们被重重遮蔽的内心世界,决不能放弃对于这些场所的深入观察和探究。在我们当今的社会,观察与反观察,窥视与反窥视的明争暗斗时时存在,然而被书写的那一页历史却被飞快地翻过去了,那些居住在深深庭院中的女子,她们的作品也早已经尘埋在废墟当中。当我们带着观察和探究的欲望,轻轻地捡拾起这些作品,仅仅看到那些大多被取名为《断肠集》《纪愁草》《伤心集》《滴碎愁心集》《永愁人集》等等名字,就感到了其中沉甸甸的悲伤和眼泪的咸涩。在漫长的时间推移和幽禁中,空中那根无形的线被握在另一端的男子的手越收越紧,她们的心渐渐被弱化了,变成了雕梁画栋上喃喃自语的燕子。清代李氏作有《春闺》,诗云:
重门深锁寂无尘,满树花开不见人。独有画梁双燕子,年年相伴过残春。
又是寻常的春天的诗意。满树繁花似锦,双燕缭绕,然而真正富有生命体验的人,竟是缺席的。这个人,他不在室内,因为门早被锁了起来,四下寂静无尘。他亦不在树下看花,属于春天的热闹并没有吸引力。最后,我们回到了空空的画面:只有燕子在画梁上呢喃自语的声音。于是感慨,一个人的缺席让整个春天黯然失色,残缺不全。因此,诗人说:残春。一个幽闺女子,成为被这个繁华世界放逐的寂寞无聊人。对于一个永远滞留在原地的人来说,丈夫们的形象永远是在出游当中,她们自己的形象,则是永远的孤独不适。朱淑真《减字木兰花》词云:
独行独坐,独倡独酬还独卧。伫立伤神。无奈轻寒著摸人。
此情谁见?泪洗残妆无一半。愁病相仍,剔尽寒灯梦不成。
对于词中的女性而言,这首词予人的感受几乎是一个梦魇,而深陷其中的人难以自拔。生命如此漫长,一整天,幽居窗外的光影在日晷上渐渐移动,她的形象变化了数次:行走的她,静坐的她,给自己与诗并且唱和的她,最后在寒冷的夜里,一个彻夜无眠的她。做这些事情的时候,她的眼神好像是空洞的,但她时刻不能忘情于这样一个事实:无论做什么,自己都是孤独的。即便是在夜晚,劳顿了一天的神经想要歇息的时候,她仍旧是一人独眠。
多么难以忍受啊,伫立伤神,她爬起来在这个空房间里无声地站了一会。很无奈,她唯一感受到的肉体触摸是由轻寒虚拟而成的。仿佛是在梦中,她觉得有什么在触摸她有些凄凉的身体,原来只是那一股寒气虚拟而成的手。她在夜晚的寒气中倍加哀伤自怜,但是已经不抱有与任何人交流内心隐秘体验的幻想:此情谁见·我的忧伤谁人知晓·人的存在需要被鉴证,需要被理解,然而听众和知音渺不可寻,黑暗遮蔽了他的面容。这个臆想中缺席的人,他又怎么可能知道我心中的苦楚!最后,陪伴她的只有这几样东西眼泪(它冲洗掉了白天的妆容,让夜晚孤独的自我更加真实地显现),愁苦、疾病、寒灯、残梦。时至今日,在一个普遍对于精神世界的热情明显减少的时代,我仍然对这些被自己凄凉梦境所裹挟的写作女性抱有热烈的同情和关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