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安母亲终于忍不住再次来敲门了。因为建安回到家里,已经睡了七八个小时了,母亲觉得怎么也得吃点东西啊!母亲把门敲得山响,建安架不住母亲的缠磨,终于“睡眼朦胧”地打开了屋门。妈妈看着脸色潮红,眼白充血,眼皮浮肿的儿子,心痛地说:“真是病了,发烧了?”说着,伸手去抚摸建安的额头。
建安任由母亲抚摸着自己的额头,嘴里说:“没有,就是困了,睡的。没事儿,放心吧,妈。”
母亲摸了儿子额头,觉得还正常,轻声道:“不热啊?”建安不忍心看母亲着急上火的模样,还是稳稳地叫了一声妈。可是他的心里却总有点别别扭扭,完全失去了往日叫着妈妈时的亲切与幸福滋味。看着妈妈那焦急、慈祥、心痛、怜惜的神态,建安心里一阵愧疚:我这是怎么了,为什么会如此脆弱?史岚她怎么我了?她不就是有高人一等的父母吗?跟我斗心眼,我还就看不上眼呢!这样想着的时候,建安的心却是猛烈地刺痛了几下。他接着说:“妈,我真的没事,就是昨晚没睡好,太困了,您去吧,我想再睡会儿。”
“没事就好,没事就好。饿了,就起来吃饭,别饿坏了。那我去了哦,你再睡会儿?”
“好好,我再少睡会儿。”建安说着,便轻轻地连推带哄的把母亲送出屋门,看着母亲的背影慢慢地,如秋霜后的一片枯叶,悠悠然地飘出小屋,建安泪眼盈盈地在心里说:妈妈老了,她这大半生的路,行走得是何等的不易啊!
看着母亲的身影离去之后,建安再次关了屋门,躺回到床上。史岚母亲雍容的体态,时髦的穿着,那居高临下,逼人的气势,再次出现在建安眼前……
同样的母亲,同样的儿女,同样的时代,为何反差如此之大?生存状态为何有这大不同?
不知何处泛起的无名火再次燃烧起来,建安分不清自己心里的结怨到底在哪里?为什么会如此矛盾重重?回到自己的家里,为什么会有跌进深渊般的失落感?
建安不由自主地想起史岚,想起史岚家里的富丽,想起史岚妈妈的眼神、态度,想起史岚爸爸那温文尔雅背后的不可猜测。他越想,心里的气就越是不从一处来,就越觉得气闷,懊恼,烦躁,他竟然一时弄不清自己到底是愤慨,还是嫉妒?是自卑,还是仇视?是爱史岚,还是恨史岚?
建安在朦胧中睡了一拐弯觉,从头下午回到家里,一头扎进那间小屋,躺在床上耍赖不起,他说他困,想睡觉,他说他不饿,不想吃饭。
建安是在睡觉,他在另一个版本的“庄生梦蝶”中,欣喜的笑出了声,最终却惊出了一身冷汗,使他惊魂难定,两眼含泪。原来那梦境是:他和史岚躲避着学友们聚光灯般的目光,一前一后地走着,后来是肩并肩,再后来他试着拉住史岚的手。他们边走边说。说小时候的淘气,说父母的训斥,说老师的惩罚;也说第一次走进教室的忐忑,第一次受到老师表扬的激动,第一次放学回家,妈妈问:学了什么?奇怪的是,他们竟然都是回答:不知道。
史岚说:“妈妈听了,我的‘不知道’,气得说:明天不去了。你去上学跟个傻子似的,什么都不知道,还去干啥啊?”
“哈哈,同样的不知道,我就比你幸运啊!我们家里,因为有三个姐姐,那我这个男孩,就了重点,既是不知道老师教了什么,我的爸妈照样满怀信心地要我去念书。”建安向史岚说着,但心里却是想着姐姐们为了他这个弟弟,牺牲了读书的大好时光的委屈。
史岚撒娇地说:“男孩怎么了,还不都是一样的吗!我爸妈就我一个女儿,你说我哪一点比不了男孩?我爸妈还为我骄傲呢!”
建安点头:“那是那是,我也为你骄傲啊!”他凑近史岚去,拉着她的手,不知不觉中就走进了一片原始森林。他们翻过好几道山峰,他和史岚穿梭在林间,走着说着笑着,笑完了,是间歇性的静默。之后他们手拉着手,玩对歌赛:建安唱的是《外婆的澎湖湾》,史岚唱陕北民歌《五哥放羊》:正月里,正月正,正月十五挂红灯,红灯那个挂在大门外,单等我五哥他上工来……史岚的声音开阔嘹亮,韵味丰满,磁性十足,把建安比下去了。建安激情地给史岚鼓掌,赞道:“唱得真好,太棒了。再来一个、再来一个好吗?”史岚接着唱了《陪你一起看草原》:“因为我们今生有缘,让我有个心愿……”
史岚把老歌新歌,拉出来一起晒了。
史岚的歌声好像从遥远的草原飘过来,那马头琴声,那肥美的羊群,那远飞的大雁,那青翠的牧场、摇曳的格桑花,层层叠叠,苍茫、浩瀚、壮美、辽阔的画面从眼前飘过,建安被那天籁之音和优美旋律所感染,他在心里轻声跟着史岚的歌声和节拍,哼着那旋律,沉静在草原广阔壮美的风景里……
史岚抬头望着建安的眼睛,柔声慢语地说:“建安,再唱一个嘛!”
建安笑笑,说:“不行、不行,老夫甘拜下风,我是喜欢听你的歌声,才提出比赛的。呵呵……”
史岚笑着向建安扮个怪模样,她说:“哦,原来如此啊!不唱了,不唱了。”史岚说着,仰起脸,看到远处的雾霭蒸腾处,彩云如霞,正染红了半边天空,一缕阳光跳跃着升起。史岚兴奋地指着那云霞道:“建安,快看啊!”阳光透过翠绿的树阴照射下来,那斑驳的树阴下,间或也有建安和史岚的影子。史岚的歌声停止了,建安和史岚拉着手玩起了踩影子,玩得累了,他们抬头看看,太阳透过树阴洒下了一缕缕光束,刺着他们的眼睛。建安伸开手掌,却挡在史岚的额头上,他说:“太刺眼了。”
史岚低下仰着的头,笑笑。然后深情地注视着建安,又笑。建安受到了一种诱惑似的,欲吻史岚的额头,史岚鬼魅地躲开了,跑走了。留下一串笑声,在建安的耳畔缭绕。
建安红着脸,嘟囔了一句:兰花棒。这是建安对史岚的昵称。建安追了上去,他们继续向前走。建安在心里萌生了一个强烈的愿望,拉着史岚的手,就这样走,走。一直走。走到地老天荒。
他们拉着手不知道走了多长时间,朦胧间却站在了一隅浩淼的蓝色岸边。那是傍晚时分,那大海也许是经历了潮涨潮落的洗礼,它是累了,倦了。那静静的蔚蓝色的海面,柔曼的涟漪,如淡蓝色的绸缎,在微风中荡漾。
“嗨!建安,快看呐!”史岚惊诧地指着对岸。
建安顺着史岚手指的方向望去,他惊奇地看到海面的深远处,淡淡的轻雾中,隐现出“海市蜃楼”的幻影。蔚蓝的天空,有几片淡淡的火烧云,傍晚的阳光透过那云朵,映射出几缕光线在海面上,闪着橘黄色的光韵;有两朵暗云把那光劈成了两半,一半色彩亮丽一些射在海面上,另一半光线暗淡一些反射到镶嵌着几朵云彩的天空;那两朵暗色的云,像极了一对情侣,那男的上身前倾,拉着爱人的手,目光深情地注视着爱侣的眼睛;女的显得低一些,她仰着头,看着自己的情郎,好似有一种渴望……
看到这样一幅奇幻的剪影,建安受到启发似的,松开了那只拉着史岚的手,顺势张开了双臂,他要拥抱史岚。他要亲吻史岚。就在这时,史岚忽然从他旁侧蒸发掉了。就像海市蜃楼的幻影,转眼间消失了。剩下的就是那微波荡漾着的海水,那遥远处隐隐立着的礁石……
建安急急忙忙地搜寻着,他望眼欲穿地张望、寻觅。他的眼睛累得酸痛,却依然没有找到史岚的行迹。失望和沮丧笼罩了他的身心,他望着遥远的沙滩,海岸,心好像被刚针刺穿,那疼痛就像史岚在揪着他的五脏六腑。建安朝着大海喊:史……岚……史……岚……史……岚……建安面朝大海,大海宁静得像要睡去了。他憎恨那大海对他的无视,他的眼睛似乎要喷出火来;他要向着大海爆发,爆发他男子汉雄性的野蛮。他声嘶力竭地,一遍遍地朝着浩淼的海面喊着:“史……岚,史……岚……”就在他绝望,心痛,难以自制的时候。却看见海滩的遥远处,正有一位长发飘飘的倩影向他走来。他定睛凝视,他看清了,他终于看清了。那正是史岚向着他款款走来的身影。他迎着那愈来愈近的身影跑去,嘴里喊着:史岚,史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