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安就像从刑场上被劫回来死囚犯,面色煞白,表情呆滞地朝车站售票口走去,手里拿着a保安大发慈悲,恩赐给他的100元人民币。
建安终于逃离魔掌,回到了他生于斯长于斯的山村。他强打精神,装作正常的模样,从村口朝家里走,臀部的痛使他走路慢了许多,但细心的人依然或看出他萎靡和憔悴。
邻居张婶看建安慢慢地走着,沉闷萎谢的模样令她心痛,就怜惜地说:“建安啊,你可回来了,你妈还在医院呢,都昏迷几天了,赶快去看看吧。”
建安机械般地答应了一声:“嗯,我这就去。”说着,眼睛呆滞地看看张婶,道:“那我去了啊。”
张婶猛然间觉得建安的神色是那样黯然,就像失了魂魄,蔫蔫地抬不起头来。张婶心里一阵怜惜,心想:这孩子可真是孝子啊,听说妈妈出事了,整个人都憔悴成啥样儿了。张婶马上改口说:“安仔啊,别担心,过去这个坎儿,就没事了。昨天我去看过,医生说,脱离危险期了。别着急啊,你妈妈吉人天相,不会有事的。”
张婶的安慰,建安像是没听见似的,只是重复着说:“我得赶紧去医院,我得……”张婶心痛地说:“这孩子,真是孝顺,你妈养你一个男孩,没白疼你啊。你三个姐姐都在呢,不着急,先吃点东西再去吧,我看你精神不大好。走吧,到我屋里,给你弄点吃的,吃完了,骑着我家自行车去。你看看,你这走路都是摇摇晃晃的,怎么去啊?”
建安这时才清醒地意识到:是啊,就这样去,离县城医院好几十公里,这天黑路远的,又没有车,怎么去啊?建安感激地说:“嗯,谢谢张婶。”
张婶笑说:“这孩子,跟婶子还客气啊。”
建安顺从跟着张婶进了家门,张婶热情地让建安坐下歇会儿,说:“先歇着,婶子去给你弄吃的。”建安没有说话,坐在那张简易沙发上,默默地看着这间他没有上大学之前,常常来过的屋子。那时候,这个屋里没有沙发,也没有茶几,只是几把简单的小木凳子,零散而孤零地散放在空旷的屋地上,一张老式的两斗桌,挨着屋的后墙放在正中,墙上贴着一张******的大幅标准像,把那张老式桌子衬托得庄严了许多。张婶的儿子小建安一岁,不喜读书。张婶为此没少操心管教。常言道,近足者赤。张婶为了使儿子濡染上建安读书学习方面的灵气,就常常叫儿子跟建安完,做了好吃的,张婶自己舍不得吃,也要叫上建安和儿子一起享用。建安回想着那时无忧的少年生活,脸上露出了微笑。
片刻功夫,张婶端着一大海碗走进来了。她把碗放在茶几上,说:“建安,趁热把这碗茶喝了,婶子再给你下碗面,吃了就有力气去看你妈妈了。”
建安听话地“嗯”了一声,回头去喝张婶说的“茶”。他看见那粗瓷大海碗里卧着六只荷包蛋。白色的蛋清,圆鼓鼓地包着,躺在清清的糖水里。建安的眼睛顿时模糊了。他轻轻地叫道:“张婶,您真好。”泪水不争气地流了出来。建安自己心里清楚,自从前天晚上,离开学校,他还没有好好吃过一顿饭呢。那泪水,不单单是对张婶的感激,也许更有他两天来所遭受的委屈和磨难。
张婶急忙说:“安仔,你这孩子,小时候不是常常在婶子家里玩吗,如今大了,倒是跟婶子陌生了。先喝着茶,婶子给你下面去。”
建安在张婶家里吃荷包蛋、捞面条,骑了自行车连夜赶往县城医院看望母亲。母亲已经昏迷了八十多个小时了,医生诊断后,认为生命体征已经稳定,没有生命危险,但什么时候能够醒来,医生无法断言。她度过危险期那天,医生根据病史做了会诊,建安的三姐询问了主治大夫,大夫告诉说:“根据病人临床表现,有可能是神经系统受到了损伤。现在只能是依靠药物支持,等待奇迹了。”
原来建安母亲本来就是多病多灾的身子骨,因胃病复发,好几天不能吃饭,晚上痛得睡不了觉,建安三姐给妈妈买了胃药,吃了还几天,不见回转的效果。建安父亲看着老伴一天天地憔悴下去,就催女儿道:“建英,你妈妈胃痛的毛病一点而没见效,晚上觉都睡不下,你陪她到乡医院看看吧,不能够老这么硬撑着了。”
这天,建安母亲早早地起床,给建安父亲做了早饭,又把厨房打扫干净,由女儿陪伴,到乡医院看病。他们村到乡医院,有十多公里山路,没有柏油路,不通公交车。唯一一条翻山越岭的马路,是沙子、石子、黄土搀和起来,铺就的三合土路。路面不宽,仅能单行小车和拖拉机。建英陪母亲去看病,只能乘坐村里每天来往于乡镇的交通工具……载人的小三轮。
开小三轮的是一位二十岁更出头的小伙,小伙子没念几年书,就在家里种地,后来认为开三轮挣钱,就买了三轮,在村里来往乡镇的路上载人挣钱。建英和母亲就是乘了小三轮到乡医院去给母亲看病,结果三轮在快到乡里的时候,下坡抛锚,车翻了。建英本来是为了母亲的安全,让母亲坐在靠里面的一侧,自己就坐在最后,就像个挡板似的,当着车里的三四个乡亲。车子抛锚的时候,建英本能地从后座跳了下来,尽管胳膊摔了一下,蹭破点皮,臂膀蹭肿了一块黑青,但无大碍。三轮车司机和车子里面坐着的四个人,都被翻了几个滚的三轮砸成了重伤,小司机当场昏死过去。
建英从车上摔了下来,一时吓得魂都飞,但起来后看到的是悲惨场景,闻到的是血腥味道更使哭天不应,叫地不灵。她哭喊着爬向母亲的昏迷的身体,摇晃了几下,没一点气息似的,再看看其他人,也都是流血,或者昏迷状态。建英双腿颤抖着站起来,第一个想法就是报警。可是她简直就是拉不动那双沉重腿脚,她跑了几步就摔倒了,她往前爬,爬了有十几米远的时候,真是天有好生之德。前面另面开来一辆山地越野车,他们是城里进山来兜风,收山货的。车上坐了一位做生意发起来的老板和开车的司机。看到有车开过来,建英心一酸,眼泪哗地就流了出来。不知道哪来的力气,建英一下子站了起来,疯了一样,双举起,哭着,喊道:“救人啊,救人啊……”
那车停下来,一看情况非常危机,他们慌张地报警救人。当他们把那四个都拉到医院的时候,小司机已经没救了。建英母亲在乡医院进行了简单包扎,因头部伤势严重,转到县医院脑科专门诊断。
建安看到躺在病床上的母亲,头发被剃光了,白纱布把整个头部包扎得只剩下眼睛和脸庞局部。臂膀和胳膊用绷带和夹板固定着,身上插着管子,鼻孔里插着氧气管儿。整个人就像被重刑拷打过,让看着的人有条件反射般的心痛。大她自己却是浑然不知,只是昏昏然地,安静地躺在那里,如果不是那些白色的包扎,以及为维持生命所必须使用的医学手段,这位历尽人生沧桑的母亲,真像是沉入了静谧的梦乡。
建安默默地走进母亲病房,看见三姐坐在母亲的床头,抚摸着母亲的左手,正低着头,闭目养神。建安知道母亲昏迷这几天里,三姐太辛苦了,看到三姐疲倦憔悴的模样,躺在病床上,伤痕累累依然昏迷着的母亲,建安的心刹那间酸楚刺痛,泪水禁不住涌了出来。他轻声叫道:“三、三……姐……”
三姐应声站了起来,道:“建安……”泪水倏然间模糊了她的视线,她对弟弟说:“妈妈她,她刚脱离危险……”建安点点头,轻声说:“我都知道了……”
建安弯下腰身,眼泪汪汪地抚摸着母亲的手,轻声叫道:“妈,妈,我、我回来了,儿子回来看您了。妈,您醒醒啊!妈……”
在母亲身边的孩子,也许是格外脆弱吧!此时此刻,好像一切的委屈,一切的磨难,都一股脑地涌向建安的胸腔,那种憋闷,悲苦,酸辛,在建安这个归巢游子的胸臆间,一下汇成了一股酸涩的清泪,肆意地流着。但建安只是默默地任由那泪水在面颊上滑落。滑落。谁说男儿有泪不轻弹?忍受了无限委屈的男儿,眼见母亲在受难的男儿,人生遭遇到大不幸的男儿……流几滴眼泪,又怎么能是罪过?
建安伏在昏迷中母亲身旁,默默地看着,默默地流泪。三姐安慰道:“已经没事了。会好起来的。”三姐拿过一把凳子,悄悄递给建安。建安接了凳子,坐在母亲病床前,默默地守护着。
三姐看建安精神有点消沉,面容也不似先前那样有朝气。就关切地问:“累了吧?坐车时间长了,也很累人呢。你先趴在床边上休息会儿,我去给你买点吃的吧?”
建安摇摇头,悄声道:“不饿,张婶给我做了饭,还打了荷包蛋。你歇会儿去吧,这儿有我呢。母亲最疼我,我在这儿,说不定一会儿就会醒了。”
三姐点头说:“嗯,那你可别睡啊!我少眯一会儿就来。”
“没事儿,我不是小孩子了,你只管睡吧,我会小心的。”
三姐拿起墙角依着的一把折叠椅子,到走廊里,把椅子打开,裹着一件棉大衣睡了。
这夜是多么的静啊!母亲的“安睡”不知道何时才能够醒来?三姐裹着大衣,躺在病房走廊里,困乏的睡眠中,不知道会有怎样的睡梦?建安凝视着安卧白色中的母亲,眼睛一阵潮湿,暗道:妈妈,儿子不好,儿子没用,这次回家,差点就把命给丢了。儿子一分钱也没能带回来,反而把两个月的生活费也给弄丢了,儿子真的愚蠢,真的没用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