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安在心里向母亲忏悔自己所犯下的过错。心中不时一阵酸涩潮涌而来,泪水便情不自禁地涌出,他暗暗地在自己臀部的伤痕处使劲地捏一把,任由那钻心的刺痛折磨着自己。他是在假借这样的折磨,让自己不要流泪,要记住这次跌倒的缘由,记住这次教训。他抚摸着母亲的手臂,想使母亲感知到她唯一儿子的肌肤和气息。但母亲却是无任何知觉地躺着,两个小时过去了,建安换了换坐姿,靠在床帮上,望着母亲的眼睛,就那样深情款款,那样心绪繁复地注视着。注视着。不知过了多时候,那视线却模糊了,他依稀觉得史岚就在他眼前亭亭玉立,妖娆妩媚。建安一个激灵,精神忽然振作了一下,坐直了身子,睁大了眼睛,注视着母亲,轻声叫道:“妈妈……”
朦胧中,建安被史岚的影子惊醒,再也没有了睡意。他凝视着昏迷中的母亲,思绪潮涌,绵绵如丝,纠结如茧,奔腾似浪。使他本来并不清净的心灵,更多了几丝惆怅,几许设问,几番纠结:母亲这次受伤住院,虽然事出偶然,但这次事故又有多少是人力不可抗拒,又有多少是偶然中的必然?如果母亲没有犯病,或者不是乘坐小三轮到乡医院看病,如果村里通向乡镇的道路,是一条宽敞的柏油路,如果母亲不是乘坐那辆并没有载人运输资格的小三轮……
建安设想着一个个如果,但他还是无法改变母亲昏迷在病床上的现实。正像他无法改变假如自己没有登上那辆“贼车”,没有住进那家“黑店”一样,一切都在冥冥之中,即成事实,他一个穷学生,准确地说,是一懦弱书生,能够改变什么?他暗自感叹:百无一用是书生。唉……对于养育自己的村庄,难道自己只能看着她落后。看着她贫穷?
听老辈人说,那时的村里人,要到山外走一趟,就得靠爬山,靠走路,乡村的人们就是这样一辈一辈走过来的,好像谁也没有觉得有什么不正常,有什么不对。日子就这么过着,有了意外,或者病痛,找村里懂医术的村医土方治疗,轻者自然是药到病除,重者,只有顺其自然,等待自生自灭的命运到来。老辈人都说:生死有命,富贵在天。造物主造人都是先造死后造生。人道主义的救死扶伤,在山村人看来是不存在的。这几些年,山村慢慢富裕了,有了小三轮,也就有了到乡里赶集、看病之类的动因。小三轮载人,是这山里最先进的交通工具。有了这样的交通工具,建安常年体弱多病的母亲,这次犯病,也才有了要到乡镇去看病的理想和奢望。正是这人生第一次,也是最起码的有病……看医生的奢望,才使她遭受重伤,命若游丝般躺在这白色床榻上。建安,你作为儿子,从大山里走出来的儿子,从床榻上这母亲腹内诞生于大山的儿子,你有责任吗?你有过为她做些什么的孝敬之心吗?你是这山里读了大学的儿子,城市,山村,同一片蓝天,同一个世界;妈妈,是同样的妈妈,史岚的妈妈与自己的妈妈,何止是天上地下的差别啊!
天堂。地狱。建安一时间想到了这样的词语。他的心猛然颤抖了一下,刺痛代替了思绪的蔓延。
那天史岚与建安郊游归来,两人解开了心结,在楼下与建安难分难舍地告别,约定为做好毕业论文一起努力,争取拿到优秀成绩。史岚回到宿舍,同屋的舍友有的睡了,有的正准备睡觉,史岚轻声哼着小曲,到洗漱间搞完个人卫生,上床抱着靠垫儿,回想着与建安交往的点点滴滴,兴奋得没有一丝睡意。建安的憨厚可爱,过于自卑谦和的个性,让史岚有一种母亲痛惜孩子般的担忧,她十分清楚建安不是爱她不够,而是自卑心理,阻碍了他爱恋的心路。今天两个人郊游中畅谈心绪,总算打开了心结,有了心灵的沟通。建安知道了她的家庭,她的父母,从今往后,她可以帮助建安成就梦想,更重要的是可以和建安坦诚相爱。想象与建安美好的未来,史岚暗自欣悦:建安,好好努力,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她给发短信鼓励建安。建安很快回复:一起努力。
也许是史岚兴奋过头,也许是相爱的人儿心灵相通。这晚,无论史岚怎么安慰自己,快睡吧,明天还要上课。但她就是没有睡意,直到后来心烦意乱,不知所以地起床,点灯看书。怎奈,无论是一目十行,还是注目深思,她都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心里毛糙糙地,无理由地烦躁,无理由的牵挂,在折磨着她的心,她无法安然地入睡,更无法安静地看书。在这夜色深沉,子夜风凉的时候,史岚彻底失眠了。
史岚好不容易摆脱了烦躁的心绪,思想的风筝却放飞在理想的蓝天,那牵挂的线一会牵在自己的手里,一会系在建安的身上。她暗自叮嘱:建安,你不会让我失望的,我们是相爱的,我相信你的实力,你不是等闲之辈,我不会看错的。不会的。
史岚在天马行空的思绪中,一夜未眠。
第二天上课,第三天上课……她一直魂不守舍,好像牵挂着什么,又好像有一片不祥的云,一直在心灵的空间飘着,萦绕着,她感到那是一支蔓延的,茂盛的藤蔓在疯长,在纠缠。几天了没有建安的信息,她无法静下心里听课,复习。建安好像蒸发了似的,渺无音讯。史岚心灵的天空阴云密布,缠绕如丝,浮躁似萍。这天,她再次放下女孩子的矜持,去找建安。问了,才知道,建安在他们郊游回来的当晚,就回家了。说是接了家里打来的电话,母亲生病。
建安如风浪中沉入海底的舟船一般,行迹全无。史岚预感到一定是出了大事,否则,建安怎么会没有一点消息。她在心里恨道:建安,到底怎么了?出了什么事啊?何年何月,你才会信任我如信任你自己?我们是要患难与共的爱人,有事,你为什么不给我说呢?建安,我,我……恨……你……
史岚站在夜幕笼罩下,校园操场的一角,任由早春的寒风吹着她的长发,吹着她因为伤心而肆意流淌的流水。饮冷风,披暗夜,她在心灵的幽深处,呼唤着建安的名字:建安,你在哪里?你究竟怎么了?建安,你混蛋,我,我……恨……你,呜……呜……
建安和三姐轮班在医院守着母亲,一个星期过去了,母亲依然安静地“睡着”。医生照例给母亲诊断,输液,换药。一个六十多岁的老妇人,因为一次意外事故,受到医院,乃至政府的关照,这让建安和家人十分感动。那天事故现场的凄惨景象让建英终生难忘:当她看到那辆偶尔进山的越野车时,哭喊着“救命”的声音震撼了车子上的两个人,他们报案之后,很快交警就到现场救助。那辆进山的车子也参与了救助行动,他们放弃自己要办的事情,帮着往医院护送伤员。乡政府的官员也来了,书记和乡长都表了态,要求医院全心全意救助伤员,一切费用都有政府承担。
建安母亲的伤势主要在头部,当院长给乡政府汇报伤员救治情况:乡医院无法进行脑外科治疗时,书记果断决定转到县城医院,找脑外科专家做手术,要尽一切可能救治病人。
书记、乡长代表乡政府专门来看望了建安母亲和另外两个伤员,当建英知道了书记和乡长的决定和关怀后,感动得泪水涌流,虔诚地走到两位领导面前,深深地鞠躬。哽咽着说:“谢谢,谢谢救我母亲。”
当建安回到母亲身边,得知母亲的情况之后,心怀感恩,他由衷地感叹:真是时代进步了,政府对百姓的关怀,对于生命的尊重,让人钦佩,更令人感动。
建英见弟弟为母亲的伤势难过,也劝解道:“母亲能够闯过这一关,是乡政府支持转院治疗结果,不然,母亲早就没命了。当时乡医院认为伤势严重,不愿意收治,说只能是处理一下伤口,让家属拿主意,想治疗的话,就得转院。”建英说着,再次伤感地流泪了。她说:“我一听就懵了,精神一下子崩溃了,给你打电话的时候,我是认定了妈妈活不成了,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
“我也是啊,接了电话,大脑就一片空白,就一个念头,恨不得一步回到家里。可是……”建安欲言又止,他无法告知三姐路上发生的不幸,那是他今生的耻辱。他恨自己为什么像个白痴一样的上当受骗?那件让他含冤蒙羞的事情,这辈子他都不会给家里人说,更不会给史岚说。建安暗下决心,要把那件令他恨得牙根痛的蠢事埋葬在记忆的最深处,永远不要让其浮现。他眼前的任务是陪伴母亲,用孝子之心,唤醒沉睡的母亲。
母亲的伤势恢复的很好,只是一直处在昏迷之中,何时能够醒来?也许是个未知数。亲情对于病人,也许有着医学理论无法解释的奇迹,建安知道母亲最心痛的就是自己,在母亲心目中,三个姐姐,包括父亲在内,都抵不过他这个老来子的分量。在这个时候,他无论如何要守在母亲身边,尽快唤醒母亲的直觉和记忆。
“三姐,母亲为我吃了多少苦,还有大姐、二姐,咱一大家子都是为了我。我就要毕业了。没事的,就算是在家里陪几天妈妈,也耽误不了毕业的。最近同学们都在忙,不是忙学习,而是忙毕业之后的工作安排。”建安向三姐说的都是憋在他心里的大实话,三个姐姐没有念多少书,这在建安一直都觉是他欠了姐姐的债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