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拿掉马丁记得的那些琐碎事物,他的世界又会如何?在许多方面,智障者的世界细小、琐碎而且暗淡无光;在那个世界,他会被人鄙夷、被当成小孩子,找到工作又被解雇,只能做最卑微的工作,在这个世界中他很难觉得自己像个正常人。
他经常发脾气,有时候心怀怨恨,怒气冲冲,有时候就像个小孩子。“我要把泥巴丢在你的脸上!”有一次我听他这么大喊大叫。他偶尔也会跟人吵嘴或打架,浑身臭味,把脏兮兮的鼻涕擦在袖子上,这时的他看上去就是个讨厌的小鬼。孩子一样的脾气,再加上爱惹人生气、爱出风头的性格,大家都不喜欢他。他在这里很快就不受欢迎了。不愉快的事正在发生,马丁的情况也不断恶化。刚开始,大家都不知道该怎么办,并把他诊断为“适应不良”--所有病人在放弃外面的生活、搬进老人之家后都会出现这种情况。但是修女觉得还有些特殊的因素影响着他。“有些东西在啃噬他,好像有一种我们阻止不了的饥饿在摧残着他。”修女继续说,“我们需要做点什么。”
1月的时候,我第二次去看马丁,发现他全变了:不再像以前那样自信、喜欢表现,一副身心憔悴的样子。
“怎么回事?”我问,“出了什么问题?”
“我要唱歌。”他声音沙哑地说,“没有音乐,我就活不下去。那不只是音乐,没有它,我都不会祈祷了。”之后他忽然心头一动,“格罗夫词典第三百四十页‘巴赫篇’说:‘音乐是巴赫礼拜的工具。’我从来都没有礼拜天。”他用轻柔沉思的声调继续说,“去不了教堂,不能在唱诗班唱歌。当我长大会走路时,第一次跟爸爸一起去那里。1955年父亲去世后,我还是坚持去。我一定要去!”他激动地说,“不去的话,我会死。”
“你尽管去吧。”我说,“我们一直不知道你在想什么。”
活在巴赫之中
教堂离老人之家不远。他们欢迎马丁回去,不仅因为他是忠实的会友和唱诗班成员,更因为他是继他父亲之后唱诗班的智囊和建言者。
从那以后,他的生活突然变了,马丁又回到以前那个适合他的位置上。礼拜天,他可以在巴赫的音乐声中唱歌、祷告,同时享受属于他的安静的特权。
“你瞧,”再一次见到他时,他告诉我(不是在自夸,只是纯粹地陈述事实),“他们明白,我知道所有巴赫的礼拜仪式及合唱音乐、所有的教堂大合唱(格罗夫词典上面列的二百零二首曲子),还知道哪个礼拜天和圣日要唱什么歌。我们是这个主教区里唯一拥有真正的管弦乐队和唱诗班的教堂,也是唯一按规定演唱巴赫声乐作品的教堂,每周日我们都会大合唱。这个复活节我们打算演唱《马太受难曲》。”
我想,像马丁这样低能的人会对巴赫有这样的热情,虽然令人不解,但也令人感动。巴赫似乎充满智慧,而马丁却???愚笨。直到买了大合唱的唱片,又去听了一场《庄严颂》之后,我还是想不明白,马丁的智力这么低下,却能够完全领会巴赫复杂巧妙的音乐智慧。不过不仅如此,这一切似乎无关智力:巴赫为他而活,他也活在巴赫之中。
马丁的确有奇异的音乐能力,不过这些能力只有进入正确和自然的环境时才会凸显出来。
马丁心中唯一关注的东西跟他父亲一样(也是他们曾经亲密分享的),永远都是音乐的精神,特别是宗教音乐与欢呼赞扬的天籁之音。
回到教堂唱歌时,马丁就像变了一个人,他找到自我,召回自我,再次重生。那个虚伪的人、那个被标明智障的人、那个讨人嫌的小孩不见了,那个惹人生气、没有情感、没有自我记忆的马丁也不见了,真实的他回来了,那个人庄严体面,受到别人的尊敬与重视。
不过最兴奋的事情,就是看马丁投入地唱歌或者聆听音乐。他是那样专注,沉迷其中,完全投入。这时的他就跟丽贝卡在表演、荷西在画画,或者双胞胎之间进行奇怪的数字沟通是一样的。一句话,马丁在此刻完全变了,所有的缺陷与疾病都无影无踪,在他身上看到的只有专注、活力、完整与健康。
写这篇文章和后面两篇文章时,我只想记录自己的经验心得,基本没想过它的主题,也不知道已经有人写过很多相关的文章(例如刘易斯·希尔1974年所列的五十二篇参考文献)。到“双胞胎”一文发表后,我收到了一大堆来信和选刊,尽管仍然疑惑重重,但还是稍微明白一点了。
在这当中,维斯考特写的一篇优美又详尽的个案研究让我非常感兴趣。马丁与维斯考特的病人哈瑞之间有许多相似之处,这两人都有异于常人的能力。这些能力有时候用在无中心的否定式生活方式上,有时候则用在创造性的肯定生活方式上:所以当哈瑞的父亲读给哈瑞听之后,她记住了波士顿电话簿的前三页,几年后还能按要求说出上面的任何一个号码);但完全不同、更有创意的是,哈瑞可以作曲,并即兴创作出任何一位作曲家风格的音乐。
显然,这两个人(就像下一章的双胞胎一样)有可能会被送去或招去做“白痴专家”,做一些迷惑众人、毫无意义的特技表演。但只要不朝这个方向逼迫他们,他们都会表现出对美好和真理的不懈追求。虽然马丁对一些随机的、无意义的事物有惊人的记忆力,但是他真正的幸福源于秩序与和谐。无论是大合唱灵性的音乐秩序,还是格罗夫的秩序,都能让他兴奋。巴赫与格罗夫会在同一个世界进行交流。马丁除了音乐之外没有别的世界,维斯考特的病人也是这样。但这个世界是真实的,能够让他也变得真实,能够改变他的人生。看到他的变化真是令人欣慰。当然,在哈瑞身上也是一样:
当我请她在波士顿州立医院的一场研讨会中表演时,这个笨手笨脚、形容粗俗有失风雅的小佳人,这个发育过度的五岁女孩,却完全变了。她端庄地坐下,沉静地看着琴键。等到我们全部安静下来,她慢慢地将手放在琴键上略作停顿,接着点头,开始以全部的感情和演奏家的动作弹出音符。那一刻,她完全变了一个人。
“白痴专家”这个名字让人觉得他们只是会些熟练的技巧或计算,却没有真正的才智和理解力。刚开始我对马丁的确有这样的想法,一直到我买了《庄严颂》盒带后才有所改变。那时候我才真正明白,马丁真的能够完全理解这篇复杂的作品,并非只是靠着熟练的技巧或者超常的记忆力,而是靠他真正的音乐才智。本书首次出版之后,我收到一篇芝加哥的米勒写的有趣文章,名字是《一位有发展性残疾的音乐家对声音结构的感受力》,这篇文章格外引起我的注意。该文具体研究一位五岁神童,他母亲在怀孕期间得了麻疹,导致他的精神与其他方面有严重障碍。他不使用机械方式记忆,而是对于组合的规则非常敏感,尤其是不同的音符在主要结构上所扮演的角色……对于知识结构具有清晰的整体感觉,不受个人经验中特例的限制。我坚信,这就是马丁的情况。有人会想,这种看法是否适用于所有的“白痴大师”:他们可能在特定的领域(音乐、数字、视觉等所有他们擅长的领域)真的拥有创造性的才智,而不是机械性的重复。马丁、荷西、双胞胎的能力虽然局限于特殊而狭小的某个方面,但是最后他们都有所成就,而我们要去认识、培养的也就是这样的能力。
完全不懂计算的数学奇才双胞胎
1966年,我在一所州立医院第一次见到约翰和迈克尔这哥俩的时候,他们已经很出名了。他们上过广播和电视,还当过科学杂志和大众媒体的特邀嘉宾。我怀疑,他俩还是科幻小说的主人公。虽然情节有点添油加醋,但还是主要依据播放的报道编出来的。
那时候双胞胎才二十六岁。他们七岁时就已经来到这家医学中心。经历了各式各样的检查之后,他们被诊断为自闭症、精神病,或是重度智障。大概的描述包括:和白痴专家一样,除了对文档有很强的记忆力之外,他们“没什么别的特长”;他们对经历和见到的最细微的事情都能过目不忘;能够利用潜意识中的日历进行计算,马上说出过去或将来的某一天是星期几。以上是史蒂芬·史密斯在他那本颇具想象力的综合性图书《伟大的心算者》中所持的观点。据我所知,60年代中期之后再没有人对双胞胎做过研究,他们引发的短暂兴趣,已经被专家们对该问题的似是而非的“解释”扑灭了。
不过我相信这是个误会,或许是由于方法过于僵化,或许是提问的方式过于呆板,抑或做法太过模式化,所以那些最初的研究人员自然而然就有了偏颇。也正是由于这个原因,他们把双胞胎的思维、心理以及生命完全忽略掉了。
与作出的任何研究相比,事实更加让人觉得奇怪复杂,难以解释。但是这些事实在大量的正规测试或者六十分钟访谈节目中却毫无体现。
我并不是说这些研究或电视节目是错的。他们都尽可能做到有理有据、内容丰富,但是他们却自我禁锢于观察到和测试出的表象中,没有进行深入研究,也没有对其深刻的内涵做进一步的暗示和猜测。
除非不再把哥俩当做研究对象,停止对他们测试,不然谁都无法从他们身上得出任何有深度的结论。我们需要抛开规范的测试,慢慢地了解这对双胞胎,公开地、安静地观察他们,敞开思维,从现象入手,不带任何假设,看他们怎么生活、怎么思考、怎么安静地沟通,看他们怎么过自己的日子,然后才会发现,有种非常神秘的东西在起作用。它的力量与深度似乎很简单;但自从认识双胞胎以来,我花了十八年都没能把它解释清楚。
怪胎还是计算专家?
第一次见到他们,发现他们真的不讨人喜欢--长相怪异,却又分不出谁是谁,外形、面容、动作都是同一个模子造出来的;连心智和性格都一模一样,而且两人同样患有脑组织损伤。他们的个头比正常人矮,头和手的比例严重失衡,上腭和足部严重弯曲,说话吱吱响、没有高低起伏的音调;总是做出许多奇怪的抽搐动作;还有高度近视,佩戴的眼镜片太厚,以至于看起来眼睛似乎歪了;整个人看上去像荒谬的小教授,老是带着一种失常的、不安而又诡异的注意力,盯着某个地方不放。一旦开始对他们进行测试,或者让他们自己做动作(他们老是这样)的时候,这种感觉更加强烈。
这就是过去出版的文章所描述的或者舞台上所呈现的双胞胎。在我工作的那个医院,他们是每年年终晚会的风云人物。他们也常常以这种尴尬的形象出现在电视台上。
在这些情景下,他们总是这样做。双胞胎说:“给我们一个日期,过去或未来四千年的任何一个都可以。”你给他们一个日子,他们几乎同时告诉你那天是星期几。“再来一天!”他们喊着,然后表演不断地重复。他们也会告诉你八万年内的复活节都是哪天。虽然报道中并没有提及,但是仍然会有人看到,他们回答这些问题时,眼睛按照一种特别的方式在转动,然后固定在某个位置,似乎他们正在打开或查看内在的景象或心灵的日历。虽然有人总结说,他们靠的是纯粹的计算,但他们总有一种强烈的“看”的表情和样子。
他们对于数字的记忆非常好,几乎到了没有限制的地步。复述三位数、三十位数、三百位数,对他们来说同样简单。不过还是有人认为这是有“诀窍”的。
然而,一旦测试他们计算的能力(这是数学神童和心算者最擅长的本事),他们却做得出奇的糟糕,差不多就是IQ测试六十分的水平。简单的加减法他们都算不出来,而且根本不理解乘法和除法。伟大的“算术家”不会算算术,连最基本的计算能力都没有,到底怎么了?
虽然这样,他们还是被称作“日历计算家”。大家推断认定,他们的能力跟记忆力没有关系,而是使用了无意识的算法来计算日期。其实想想,连过去最伟大的数学家和心算家高斯也无法算出复活节的日子;连最简单的数学计算都不会的双胞???,能够以数学运算法则推算出答案,这根本是不可能的。的确是有许多计算能力强的人,他们可以通过一堆方法和数学公式算出答案。也正是如此,霍维茨等人才会先入为主地认为,双胞胎和他们一样。史密斯早期也得出这样的结论:
虽然已是老生常谈,但某些神秘的事情正在这里上演:人类的神秘能力让人在无意识中进行数学运算。
如果事情这么开始,也这么结束,那看起来的确像老生常谈,一点都不神秘,因为数学计算本质上是机械性的,是属于问题层面而非神秘层面的问题,电脑能够把这些处理得很好。
然而即使在他们的一些表演和技巧当中都有让人大跌眼镜的地方。他们能够说出他们一生中(大概从四岁开始)任何一天的天气和当天发生的事情。他们说话的方式充满孩子气,非常琐碎且不带感情。给他们一个日子,他们的眼珠子转一会儿,然后停下来,用一种平板单调的声音告诉你,当天的天气、听到的政治事件,以及他们自己那天都做了什么。这些内容包括童年的痛苦和强烈的自卑,以及遭受的鄙夷、嘲弄和羞辱。但他们却用平淡不变的声调说出来,不带任何个人感情。显然他们这时候的记忆只是一种资料性的存储,不夹杂个人意见,与个人没有关系,也找不到任何重点。
看见脑中的数学公式
可以说,个人的体验和情感已经从记忆中除去,说得刻薄一点,在患有强迫症和精神分裂的人身上也可以看到这种现象(一定有人认为双胞胎也有这种病)。不过更有道理的说法是,这类记忆从来没有任何人格特征,过度记忆的基本特征就是这样的。
不过需要强调的是,这对双胞胎的记忆容量似乎大得没有边际,而他们也可以无限搜寻脑中的记忆。虽然随便一个无知观众都会注意到,研究人员却很少注意这一点。如果你问他们俩的脑袋怎么记得了那么多的事情(比如三百位的数字,或者四十年里数不清的琐事),他们会很简单地说:“我们看得见。”眼睛看到的视觉信息,频度之强,幅度之广,逼真至极。那好像是他们大脑中天生的生理功能,可以与卢瑞亚《记忆大师的心灵》中描述的那位有名的病人作比较,虽然双胞胎并不像记忆大师那样,记忆中有丰富的综合性知觉与有意识的组织。毫无疑问(至少我是这么认为),双胞胎的脑中存有大量的画面,比如各种风景或人物外貌等等,这些画面都是他们曾听过、看过、想过或做过的事情,只要眼睛一转就能唤起这些记忆,并且看到画面中任何的细节。我们可以明显地看到,他们在“记忆”的时候,眼珠子快速转动,然后停下来。
这样的记忆能力虽然非同寻常,但还不能算是独一无二的。为什么双胞胎或其他人会有这样的记忆,对此我们知之甚少,甚至一无所知。如我先前暗示的那样,双胞胎身上是否还有更让人感兴趣的事情?我相信一定有。
数字如同风景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