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有记载说,19世纪爱丁堡的音乐教授奥克利爵士去过一个农场。他听到一头猪叫,就马上喊:“升G调!”有人跑到钢琴那里一弹,果然是升G调。我对双胞胎拥有的天生能力和思考模式,也有这样的看法:想都没想就浮现在脑海。而且我还忍不住觉得这一切挺富有喜剧色彩的。
有一次,火柴盒从桌上掉下来,散了一地。“111。”他们两个不约而同地说,然后约翰低声说,“37。”迈克尔重复一次,约翰又说一次,然后停下来。我去数这些火柴的数量,花了一些时间,才发现真的是111根。
“你们怎么能算得这么快?”我问。“我们没有算,”他们说,“我们看到了111。”
约翰神父说数字神童达思也有这样的能力,一箩筐桃子倒出来,他可以立即说出183或79,而事实上也真的是这个数目。他的智商也不高,也没去数桃子,却在瞬间看到一整堆的数目。
“为什么你们要说‘37’,而且说了三遍?”我问这对双胞胎。他们异口同声地回答:“37,37,37--111。”
如果是这样的话,我就更不解了。如果他们是在瞬间看到111这个画面,再也不会比奥克利的升G调更特别(因为那就像是某种对数字的绝对感觉)。但他们却没用任何方法,甚至不知道除法是什么东西,还能将111除以3。我原先不是观察到,他们连最简单的算术都不会,也不懂(或似懂非懂)什么是乘法和除法吗?然而现在,他们却能够自动地把一个多位数除以三。
“你们怎么算出数来的?”我非常急切地问。他们绞尽脑汁,想用贫乏的词语给我讲清楚,不过或许根本没有恰当的词语来形容他们的情况,因为他们不是算出来的,而是在瞬间看到的。约翰做了一个姿势,两根指头和大拇指同时伸出,这似乎在说,他们自然而然就把数字分成三等份,或者它们是自动变成相等的三份的。对于我的惊讶,他们看上去也很惊讶,好像觉得我视力有点儿问题;而约翰的姿势也表现出非凡的直接感应力。我对自己说,有没有可能,他们绕过概念和抽象的方法,直接看到事物的某些属性,具体地感觉和体验到事物的本质?而且不仅仅是孤立的(像整个111),而是相关联的质感?或许在某种类似的状况下,他们也会像奥克利爵士那样,说出三分之一或五分之一这样的话来。
通过看见事件和日期,我开始觉得,他们真的能在脑中升起一张巨大的记忆景象,一幅很大(也许是无限大)的风景画,每样东西无论是孤立的还是有联系的,都能在里面找到。他们随口而出的这些“资料”,体现出来的主要是单独而非有关联的内容。然而,这个奇特的视觉能力非常具体,与概念无关,他们不是可以凭借这种能力去看到视觉关系、形势关系或形式之间的关系,且不会因为事情简单或重要而受影响吗?如果他们能一眼看到整个111,他们难道不会一眼看到(以一种与智商无关的、完全感官上的方式,去观察、识别、联想和比较)有关数字的巨大复杂的形式与图像?这是种可笑甚至无能的表现。我想到博尔赫斯笔下的富内斯:
我们能一眼看到桌上的三个杯子,在富内斯眼里则是组成葡萄藤的所有叶茎和果子……黑板上画的圆、直角与菱形,这些我们一眼就能认出来;艾瑞诺同样能够认出小马浓密的马鬃、山坡上的牛群……我不知他能看到天上有多少星星?
是否,特别喜欢数字且悟性很好的双胞胎可以一眼看出111这个数,同样也能从心中看见由数字组成的叶子、青茎、果实还有葡萄藤?这是一个奇怪,或许说荒谬、几乎不可能的想法--但他们让我觉得如此奇特,难以置信。据我所知,这只不过是他们能力当中很小的一部分而已。
我思考着这件事,但是怎么也想不通,后来就把它忘掉了。直到我偶然间遇上一个自发的、神奇的情境。
神秘的数字对话
这一次他俩坐在一个角落,脸上挂着神秘莫测的微笑。我以前从未见过他们那样笑,好像正在享受着某种奇怪的安宁和乐趣。我静静地靠过去,以免打扰他们。他们看起来投入到了单纯的数字对话之中。约翰说一个六位数,迈克尔会意地点头微笑,看上去在品味那个数字;然后轮到迈克尔,也说了另一个六位数字,这回是约翰领受,并觉得非常满意。乍看起来他们像两个品酒师在分享人间的极品佳酿。我静静地坐在那里,没让他们看见,百思不得其解。
他们在做什么?究竟发生了什么?我一无所知。那可能是一种游戏,既紧张又严肃,就像宁静的冥想,带着几乎神圣的热情。我从未在其他平常的游戏当中看到这番景象,他俩的样子也非我向来看到的那样(一对动个不停、精神涣散的双胞胎)。我对他们说出的数字没有任何感觉,而他们却乐此不疲,双方在交流中沉思、品尝、分享。
那些数字有什么意义吗?回家的路上我总在想:这些数字有什么现实意义或宇宙景象么?或者就像兄弟姐妹间有时候会造出一些没有意义的“密语”,那只是他们自己古怪的暗号?我开车回家的时候,想到了卢瑞亚提到的双胞胎莱莎和尤拉,这对双胞胎的脑部受损与语言功能受损状况都一模一样;她们会像婴儿一样,用原始的、只有她们才懂的语言来游戏和聊天。约翰和迈克尔只言片语都不曾说,只会不断地向对方扔出数字。这些只是博尔赫斯式或富内斯式的数字,抑或是数字编队,还是只有双胞胎才懂的马鬃、星座或数字格式,或某种数字暗号?
一回到家,我就抽出几张古老的权数、因数、对数和质数的对照表。这几张表是我小时候心血来潮、独自思考留下的产物。那时候我也是满脑子的数字,爱和数字打交道,对数字有特殊的狂热。我有个预感,后来得到了证实。双胞胎彼此交换的所有的六位数字都是质数。他们是不是曾经看过,或也有一本像这样的书,还是他们自己,就像他们“看”到111或三个37那样,以一种大家想不到的方法找到质数?当然,他们算不出来,因为他们根本不会计算。
质数天才
隔天,我带着一本珍藏的质数书回到病房。我又发现他们在一起做他们的数字沟通,不过这回我什么都没说,只是静静地加入其中。刚开始他们停了一下,不过看我没有打扰,就又继续他们的六位数质数游戏。几分钟之后我决定加入,试探性地说出一个八位数质数。他俩突然静下来转向我,表现出强烈的关注--或许是迷惑的表情吧。这样停了好长时间,差不多持续了半分钟或更久:这是我认识他们以来最长的一次停顿。然后两人突然间同时笑了。
经过某种难以想象的内在测试之后,他们突然发现我的八位数是质数,对此他们显得非常开心,变得加倍高兴:第一是因为我引入了一种好玩的新游戏,他们以前从没有接触过这样的质数;第二是因为我已经看懂了他们在做什么,而且我也喜欢、欣赏这个游戏,愿意加入到他们之中。
因为两人世界出现了第三个人,所以他们稍稍分开点,给我这个新玩伴腾出位置。然后,总是走在前面的约翰想了很长一段时间,大概花了五分钟吧,说出一个九位数质数。我不敢动,大气也不敢喘。接着他的兄弟迈克尔也花了差不多的时间提出一个类似的数字。下面轮到我。我偷瞄了一眼书,狡猾地从书里抄出一个十位数质数。
同样的情况再度发生,这一次他们思考和冥想的时间更久。接着,约翰经过一番神奇的内在思考,提出一个十二位数质数,这一次我无处可查、答不出来了,因为据我所知,这本书已经非常难得,却也只出到十位数质数。但是迈克尔还是接下去了,虽然他花了五分钟才想出来。一个小时之后,双胞胎已经在交换二十位数的质数了。至少我认为那是质数,因为已然无处可查。1966年那个时期,除非能够动用大型计算机,再没有更可靠的检验方式了。即使有的话也是困难重重,因为不管用什么数学公式,计算首先就是个大问题。到了这个阶段的质数,根本不存在简单的计算方法,但是双胞胎却是照做无碍。(见后记)
我又再一次想到几年前在麦尔斯的《人类的人格》上读到的有关达思的事情:
我所认识的达思(可能是这类神童中最成功的一个)几乎不懂数学……然而他花了十二年做的因数与质数表,其中所载数字的数目超过七百万,将近八百万。按照一般人的寿命,没有机器的帮助,没人能完成这样的工作。
迈尔斯总结说,达思可能是世上唯一一个过不了艾斯桥,却对数学做出巨大贡献的人。
迈尔斯没有说清楚的是,达思是通过什么方法来完成他的表格的;还有,他是否也像双胞胎一样通过“数字观看”实验,能够看到这些大质数。
数字交响曲
我在双胞胎住的那个病房区有办公室,所以观察起来并不困难。当我在一边静静地观察双胞胎时,我看到他们做过其他无数的数字游戏和交流活动。它们的本质是什么,我既无法确定,也猜不透。
不过看上去,他们正在处理“真实”的属性或本质。没有规律的事情(例如随机数字)无法给他们带来快乐。他们需要对自己的数字有“感觉”。也许同样的道理,音乐家也需要和谐。我想到智障的马丁(见本书),虽然由于智力缺陷,缺乏对概念的理解,但是在巴赫安详华美的音乐殿堂中,能够判断和找到终极和谐的世界秩序。
“任何一个内在协调的人,”布朗爵士写道,“都会在和谐中找到快乐……和造物主深邃的思想。这其中存在比耳朵能听到的更多的神性;这是一堂关于整个世界的意向之课……恰好构成上帝耳中睿智的声音……这样的灵魂……是和谐的,对音乐有着最亲密的认同感。”
在《生命的线索》一书中,沃罕把他所谓的“图像”精神状态与计算作了绝对的区分,同时预料到会有人反对这样的区分法。
有些人可能会驳斥说,所有的计算都不是图像,其理由是,当人们计算的时候,通常是看着纸上的题目进行运算。但这不构成反证,因为这种情况并不是计算本身,而只是计算的表象;我们计算的是数,但看见的是代表数的数字形状。
另一方面,莱布尼茨则对数字与音乐作了很有趣的类比:“我们从音乐中得到的乐趣仍来源于计算,只不过这些计算是无意识的罢了;音乐也不过是无意识的数学。”
目前我们能肯定的是,这种说法正好符合双胞胎的情况。其他人是不是也这样呢?作曲家托赫的孙子劳伦斯告诉我,托赫听到一长串的数字能够马上记下来,他的方法是将那串数字转化成音符;他自己还创作了一段与数字相通的音乐。巴克斯顿是一个最笨拙最顽强的心算家,他对数字与计算有着十足甚至狂热的激情(用他自己的话说,计算会让他沉醉),他会把音乐与戏曲“转化”成数字。一个和巴克斯顿同时代的人在1754年做了如下的记录:“音乐播放时,他把注意力集中在音阶上;在一段美妙的音乐结束之后,他说,这段音乐中数不清的声音让他神魂颠倒。他去听一位叫加瑞克的先生的演讲,竟然只是为了计算他讲话的字数,而且还说自己算得很准。”
这是一对非常极端却恰好相反的例子:音乐家把数字变成音乐,而心算家把音乐变成数字。人们很少能找到比这更对立的观点和心智模式了。
这对双胞胎虽然对数字有过人的感觉,但完全不会计算。在这一点上,我相信他们应该不像巴克斯顿,而比较像托赫。他们并没有将数字转换成音乐(这一点我们正常人难以想象),而是用他们自己的方式去感受数字的形式与调子,就好比组成自然的形式是多种多样的。他们不是心算家,他们通过“图像”进行计算。他们神奇地创造充满数字的世界,召唤出奇异的数字景象,悠游于巨幅的数字空间,并深深地乐在其中。我相信,双胞胎拥有最卓越的想象力,他们不会因为只有数字而变得单调。他们不像心算家那样“操纵”无图的数字,而是直接看到巨大的自然景观。
是否还有类似的图像化例子呢?我想某些科学家身上也存在过。例如,门捷列夫把元素符号写在卡片上随身携带,直到完全记熟,熟到这些元素在他眼中不再是一堆聚合物,而是熟悉的面孔。这时他所见的元素就是图像式的,是有外表的活生生的脸,这些脸孔彼此相属,就像家庭中的一份子,而它们整个合起来按着周期排列就构成了整个宇宙的脸孔。这样的科学脑袋基本就是图像式的,把一切本然都看成脸孔与景象,也许有可能是音乐。虽然充满了感官上的感受,这种内在的视觉实际上与生理现象有密不可分的关系。如果把它从心理还原到生理,就产生了另一个层次的存在。(“哲学家寻求聆听内在世界发出的交响乐,”尼采写道,“然后以概念的形式将它们再次表现出来。”)双胞胎的智商虽然低,却能够听见这个世界的交响曲。只不过我猜测,他们完全是以数字的形式听见的。
生活在数字天堂
无论一个人的IQ如何,他的灵魂都是和谐的,而对于物理学家和数学家而言,和谐的知觉主要体现在智力上。但同时我也无法想象,有些智力能和知觉分离。事实上,“知觉”一词存在着双重意义,它既是理性的,在某种意义上又是个人的。因为,若事物跟个人没有关系,这人就不会感觉和发现它们是合理的。所以巴赫伟大的音乐为马丁构成了一种象形的世界和影像的宇宙,这个空间独一无二,深受热爱。马丁也深切地感受到这些,并且对巴赫有种父亲般的敬爱。
我相信双胞胎拥有的也不只是怪异的“能力”,而是一种和谐的知觉,这种知觉或许与音乐的知觉类似。有人可能会很自然地说那是“毕达哥拉斯式的知觉”,奇怪的不是他们具有这样的知觉,而是这样的知觉如此罕见。不论IQ高低,一个人的灵魂都是和谐的,而且可能所有的心灵都需要去寻找,去感受那终极的和谐或秩序。数学被称为“科学的王后”,数学家永远感受到数字的高深莫测,而数字也神秘地铸成了这个世界。罗素自传的前言将这一点表达得非常好:
我以同样的热情寻求知识,我盼望了解人的内心世界,我想知道为何星光闪耀。我也试着了解毕达哥拉斯定理为何控制了涨潮。
把双胞胎这两个智力低下者拿来与罗素这样的智者相比是有点怪,我也觉得不恰当。双胞胎完全活在一个数字的思想领域中,他们对于闪耀的星光或人的内心没有什么兴趣;但我相信对于他们而言,数字绝不只是数字,它们具备了深远的意义,甚至说数字就是意义,蕴涵着整个世界。
他们不像大部分心算家那样用肤浅的态度对待数字。对于计算,他们既没兴趣也没能力,更无法理解。他们只不过是数字的沉思者,怀着敬畏之心面对数字。对他们来说,数字是神圣、饱含深意的,就像音乐之于马丁,是他们了解上帝的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