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看到长凳上的丽贝卡在享受简单而神圣的大自然的时候,就一直在想,我们的测试、方法和评估方式有着严重的缺陷。它们只把病人的缺点显示给我们,而不能显示出能力;当我们需要了解一个人的音乐、语言、戏剧水平的时候,它们就给我们带来更多的图表和难题。
我觉得,要是允许她自己组织语言来进行描述,丽贝卡就能够成为一个叙述完整、口齿清楚的人。知道这一点是很重要的,因为这可以让我们脱离原有的出题模式,从而换一个完全不同的角度来研究她和她的潜能。
我偶然间看到丽贝卡在完全不同的情景下的样子,这也许是很幸运的事情。她前面的测试一团糟,简直无药可救;而后面的表现却充满了希望和潜能。而她又是我们诊所里的首批患者之一。我在她身上看到的,以及她在我面前展现的,现在我也在其他病人身上看到了。
随着对她的研究不断深入,我越来越觉得她有深度。可能是她不断地展露出来,或者是我开始重视,丽贝卡变得越来越深刻。她的内心世界不是全然快乐的(谁的内心深处都不可能完全快乐),但是一年中的大部分时间都充满了幸福感。
与天赋在一起
她祖母在11月去世,她在4月里表现出的开朗和快乐转而被深深的忧伤和阴暗取代。她深陷于痛苦之中,但是仍然表现得很严肃。现在,品格上的深沉加上这种严肃,笼罩着这个我曾经特别关注的阳光而快乐的孩子,让她变得死气沉沉。
我一听到这个噩耗就去拜访她了,她一脸凝重地接待了我。房间忽然变得空荡荡的,她把自己关在小屋子里面,眉头紧锁,黯然神伤。她说话依旧是往外迸发的口气,并用简短的话来表达忧伤和悲痛:“她为什么要走?”然后哭起来,接着又说:“我为自己而哭泣,不是为了她。”停了一会儿又说:“奶奶没有事,她已经去了她永远的家。”永远的家!这个词是她自己的比喻,还是一种无意识的记忆,抑或是传道书的暗示?“我好冷,”她在哭泣,缩成一团,“不是外面冷,而是冬天在心里。死亡一样的冰冷,”她接着说:“她是我的一部分,我的一部分已经和她一起死掉了。”
她完全沉浸在悲伤和哀痛之中,那时的她完全不像有任何“智力缺陷”的人。半小时之后,她解冻了,恢复了些许的温暖和活泼,说:“现在是冬天。我觉得快死掉了,但我知道春天快回来了。”
经受如此严重的打击之后,哀伤的离去虽然缓慢,但非常成功:一切都在丽贝卡的预料之中。如今,她祖母的妹妹搬进这栋房子,带给了她很大的帮助和支持;犹太教教会和宗教团体也给了她很大的帮助,首先帮她操办了葬礼,并让她做了主丧人。她能够和我畅谈她的哀伤,可能也在一定程度上起到了作用。有趣的是,做梦也成为一种帮助,她的梦境充满活力,从梦的内容我们可以清楚地看到她恢复的情况。
我至今仍然清楚地记得,那年11月里阴沉的一天,丽贝卡站在皇后区一处荒凉的墓园中,在祖母的坟前念着祭文,空气里充满着哀伤。祈祷文和《圣经》的故事曾经吸引着她,曾经让她如此开心、兴奋。现在,葬礼上的祈祷文,第一百零三篇圣歌,以及犹太教的颂歌,她都能从中找到恰当的词句,用以表达自己的慰藉与哀悼。
天生是诗人
在这当中的几个月(从我4月第一次见她,到11月她祖母去世),丽贝卡和我们所有的“顾客”(当时流行的一个做作的词语,人们认为这个词比“病人”的说法要委婉)一样,在各式各样的研讨班和培训中转来转去,参加我们的认知和发展的训练(当时这也是流行用语)。
其实,这对丽贝卡一点帮助也没有,对大部分人也都没有用。我开始思索,这样的方式是错的,因为我们所做的工作只能让他们夸大自己的缺陷,经常达到一种残忍的地步:这样的恢复,即使做一辈子也产生不了任何效果。
我们在患者的缺陷上面花了太多的精力--丽贝卡是第一个告诉我这件事的人,而我们根本不去关注那些患者拥有但未被开发的能力。换个说法,我们太过关心缺陷学,太少用心于叙事学。这正是患者痊愈的关键所在,但却一直被忽略。
通过恢复测试,丽贝卡能够清楚地表现出两种完全不同、完全独立的思考与心智形态,一个是规范形态,一个是叙事形态。虽然这两者都是人心智发展中自然而天生的能力,但是叙事型的能力首先发展,并且对于心智具有优先性。小孩子很喜爱听故事,也离不开故事,他们能通过故事了解复杂的事情;而在那个时期,他们几乎还不具备理解一般性概念与规范的能力。在抽象思维无法发挥作用的时候,他们只有通过叙事性的或象征性的能力才能理解这个世界,只有借用象征或故事的想象形式来了解具象和现实。孩子们在懂得欧几里德定理之前就懂得《圣经》,并不是因为《圣经》比较简单(可能恰好相反),而是因为它是以象征和叙述的形式来表达的。
在这方面,十九岁的丽贝卡仍然如她祖母所言,“就像个孩子”。像孩子,但不是孩子,因为她已经成年了。(智力迟缓一词就有长不大的意思,而心智不全,则指一个有缺陷的成年人。这两种说法都既有合理也有谬误之处。)
不论是丽贝卡,还是其他有身心缺陷的人,如果能够得到体谅和鼓励,其个性都能得到发展。比如丽贝卡,她的感情、叙事与象征的能力,如果能够得到丰富和加强,说不定还真能成为浑然天成的诗人;再比如的荷西,可能会成为天生的艺术家。这些心智有缺陷的人,一生下来对定理与概念的理解力就有问题,培育起来可能进展很慢,患者也很痛苦,而且所能发展的空间有限,总是停滞不前。
我像活着的地毯
丽贝卡对此一清二楚,从我第一天看到她,她就已经把这一点和盘托出。那时候她告诉我,她笨拙、动作不协调,但在音乐的伴奏下就会变得协调、流畅;我也看到她融于自然、感受自然的场景,如此生动、曼妙、唯美。
在她祖母死后,她突然明白过来,果断决定。“我不要再上课,我不要再参加研讨,”她说,“那些对我毫无作用。它们根本不能让我协调起来。”接着,她再次使用了她的比喻能力(以她的智商,发展到这种程度,我已经很佩服了),她低头看着办公室的地毯,告诉我:“我就像一块活着的织毯,就像你选这块地毯一样,我需要有自己的风格、有自己的规划。如果没有这种规划,我就会四分五裂,就会散架。”丽贝卡这么说的时候,我低头看着脚下的地毯,想起谢林顿著名的比喻,他将大脑和心智比为一台魔法织布机,不断地织出花样,又不断地逝去,但它们总是有意义的。我想,有没有人只是一张没有设计过的毯子?有没有人只有设计却没有毯子(就像《爱丽丝漫游奇境记》里面,只看到猫的微笑,却看不到猫的全身)?正如丽贝卡所言,一块“活的”毯子必须两者兼顾,尤其像她这样缺乏系统性结构(就像织布需要的经纬线和梭子)的人,若再没有了设计(毯子上描绘的景物,或讲述的故事),那她真的会散架了。
“我一定要活得有意义,”她接着说,“这些课程、这些奇怪的工作没有一点儿意义……我真正喜欢的,”她又带着渴望的语气,加上一句,“是剧院。”
我们帮丽贝卡退出她讨厌的研讨班,并设法让她加入了一个特别的剧团。她很喜欢这个安排,因为这让她整个人又组合起来了,而且她的表现非常好:她变成了一个完整的人,每个角色都表演得流畅优雅,非常到位,她很快就融入到了剧团和剧场的生活。现在,要是有人看到台上的丽贝卡,绝不会想到,这个人的心智曾经有缺陷。
无论理论上还是实际上,音乐、故事和戏剧在医疗工作中都占有最重要的分量。即使在智商低于20、行动和理解具有严重障碍的人身上,我们也能看到效果。有音乐和舞蹈的时候,他们的笨拙动作可能就不见了;听着音乐,他们突然就知道该怎么动了。我们看到,简单到只要四五个动作就能完成的任务,有些智障者都做不到;如果在音乐指导下,他们却可以做得非常好。他们掌握不了动作的顺序,但借着音乐也能很好地完成。额叶严重受伤和运动不能的病人,虽然智力等各方面都没有问题,但是连最简单的连续动作都做不了,甚至不能走路,这样的病人也能通过音乐疗法取得非常瞩目的效果。对于动作缺陷或行为上的失能,普通的康复计划毫无作用,可一旦音乐介入治疗,症状立即消失。毋庸置疑,这些都是采取音乐治疗的基本依据,或至少是依据之一。
基本上,我们见到的都是音??的组织力量,而且当抽象性和系统性组织方法失效时,音乐治疗却异常有效、振奋人心。事实上,如人们预想的那样,其他的形式都失效的时候,音乐疗法最管用。所以,音乐或任何其他的叙述形式是治疗智障或运动不能患者不可或缺的一种方法,对他们进行训练或治疗时,一定要把重心放在音乐或类似的工具上。而戏剧还有更多的作用:戏剧要求演员具有组织角色的能力;这样持续下去,还能使人格完全得到熏陶。能够去表演、装扮、成就一个角色,这样的能力似乎是人类的天赋,与智商的高低没有什么关系。我们能从婴儿身上看到这一点,也能从老人身上看到,而在这世界每一个丽贝卡的身上,我们看得最清楚。
此典出自英国儿童文学作家刘易斯·卡罗尔的《爱丽丝漫游奇境记》。--编 者注
脑子里装了两千出歌剧的人
1983年底,六十一岁的马丁被送到老人之家,当时他患有帕金森综合征,生活不能自理。他在婴儿时期患了脑膜炎,差点丧命,由此变得智力迟钝,行为冲动,癫痫并且半身不遂。他没读过几年书,但由于父亲是纽约大都会一个著名的歌手,所以他接受了非常好的音乐教育。
他和父母一起生活,直到双亲都离开人世。之后,他靠当邮差和快餐厨师勉强糊口。任何能做的工作他都做过,但总是因为反应迟钝、心不在焉、能力不足而被老板炒鱿鱼。要不是他有优异的音乐天赋和乐感,可以从中为自己和别人找到快乐,他的一生必将灰暗而气馁。
尽管不会读乐谱,但他对音乐有惊人的记忆力。有一回他告诉我:“我记得两千场歌剧。”是真是假我不清楚,但他总是强调他的耳朵有多特别,一场歌剧或一套曲目他听一遍就记住。不幸的是,他的嗓子和耳朵不配套,虽然音准正确,但是音色沙哑,有点痉挛性的发音困难。他天生的音乐才气在脑炎肆虐、脑部受损的情况下仍然保留了下来。能否说他因病得福呢?如果脑部没有受损,他会成为卡鲁索那样的歌唱家么?还是说,他的音乐才能是脑部受损与智力迟钝的一种补偿?我们永远不会知道。可以肯定的是,藉由亲密的父子关系,尤其是父母对智障孩子的特别呵护,他的父亲不仅把音乐细胞遗传给了他,还把对音乐的热爱传给了他。马丁虽然又慢又笨,却仍然深受父亲的宠爱,而他也同样深深地爱着父亲;借着共同的音乐爱好,父子关系更加稳固。
白痴歌剧专家
马丁一生最大的遗憾是,不能像父亲那样成为一个有名的歌剧演员和声乐家。不过这还不至于让他耿耿于怀,因为现在这样的付出与收获也让他乐在其中。他超强的记忆能力超出了音乐之外,他记得所有的表演细节,所以别人才会来请教他,其中不乏演艺界名人。他享有“活百科全书”的盛名,不仅知道两千场歌剧的音乐,还记得无数表演中每一位歌手扮演过的角色,以及场景、舞台、服装、饰品等一切事务。他对纽约的大街小巷、每一栋房子都了如指掌,所有的公车、火车路线都一清二楚,对此他感到非常骄傲。所以说,他是个歌剧天才,也是个白痴专家。对此,他像个孩子似的乐此不疲,很高兴自己对于细节能记得那么清楚。不过亲身参与到音乐活动中去才是他真正的兴趣所在,才真正支撑起他的生活。不幸的是,他发音困难,无法独唱,所以只能在当地教堂的唱诗班参加合唱,特别是在某些大型活动(复活节或圣诞节)中演唱《约翰受难曲》、《马太受难曲》、《圣诞组曲》或《弥赛亚》。他在当地一些大教堂与天主教堂的唱诗班一待就是五十年,从小男孩唱成了大男人。他也曾在大都会演唱,大都会拆掉后又去林肯中心,不过都是藏在大合唱队伍当中。
这一时期,他主要演唱宗教剧或受难曲,不过也在小教堂的唱诗班唱赞美诗,当他在音乐中得以升华的时候,马丁完全忘记了自己的智障,忘掉了一生中所有的哀伤与痛苦,眼前展开无限的空间,觉得自己真正地成为一个人,真正成为上帝的孩子。
马丁的内在世界是怎样的呢?他对外面的世界知之甚少,也没有什么生活常识,对此也毫无兴趣。如果读一页百科全书或报纸给他听,拿一张亚洲河流地图或纽约地铁图给他看,他马上就能用超强的记忆力记下来。但是这些清晰的记忆却跟他没有任何关系,以沃尔海姆的话来说,这些事物没有中心,没有自我,没有任何人,也没有任何生命存在。他的记忆似乎不带感情,不会比感受一张纽约地图的感情更多,这些记忆既不存在联系和交叉,也没有任何的整体概念。他清晰的记忆力并没有形成一个整体,也没有表现出这样的整体性,与他本人毫无关系。这让人觉得,他是一部存储器或是一块记忆芯片,而不是一个真实的、有个性的自我。
生活照相机
但即使是这样,还是有一个相当特殊的例外,而且那曾经是他最令人惊叹、最个性化,也最神奇的地方。1954年出版的一整套九大册的《格罗夫音乐与音乐家词典》,他全都记在心头,他就是一部活字典。他的父亲年纪大了,身体不适,不能再频繁地演出,所以大部分时间都待在家中,在留声机上播放他收藏的大量的音乐唱片,跟着每张唱片从头唱到尾,每次都是和儿子马丁一块儿哼唱:这就是他们生命中最亲密最快乐的时光。那时候,他父亲大声朗诵格罗夫词典,六千页全部念一遍;他念的时候,书里的内容就印在他儿子记忆无限、大字不识的脑袋中。所以他脑中的词典是从父亲那里听来的。每每想起,他总是饱含深情。
像这样让人叹为观止的清晰的记忆力如果被人利用,或做专业的“开发”,可能会使他偏离本性,或者过度使用,从而阻碍他的发展。而且如果记忆中没有深度、没有情感,就不会痛苦,反而可以变成对现实的一种“逃避”。这样的事情很清楚地发生在卢瑞亚的《记忆大师的心灵》一书的主角身上。他在书中的最后一章深刻地指出这一点。在马丁、荷西与双胞胎的身上,一定程度上也出现了类似的现象,不过这几个案例里,他们的记忆运用在现实生活中,甚至用在“超现实”(一种对世界特别强烈而神秘的感觉)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