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总有想去闻闻或碰触每样东西的冲动(“只有摸了、闻了这些东西,我才会有真实的感觉”),不过有别人在场时,他得强忍住这种冲动,免得失礼。性的味道非常刺激、非常强烈,但他觉得,这样的味道还比不上食物和某些东西的味道。例如,“快乐”的味道就很强烈,“不高兴”的味道也是。但这些味道对他来说不能简单地用“快乐”或“不快乐”来形容,更多的是全面感受、整体判断与全新的意义。“这是个完全实在的世界,一就是一,二就是二。”他说,“全都是直来直去,是什么就是什么。”他以前比较理性,喜欢沉思,喜欢思考抽象的问题;但现在他发现,鉴于每一次的经历都那么强烈、那么直接,思考、抽象或者分类都变得有点多余,而且有点不真实。
毫无征兆地,三个礼拜之后,这种强烈的反应停止了。他的嗅觉和所有感官的感觉都恢复原样;他发现自己回归平常了,带着几许失落感,回到了往日那个苍白、感觉迟钝、不再具体的世界里。“我很高兴恢复原状,”他说,“但这也是个重大的损失。我现在也体验到为了做文明人,我们放弃了哪些东西。那些‘原始’的能力也是我们需要的。”
再当回一条狗就好了
十六年过去了,学生时代和服药的日子也早就过去了,他再也没发生过任何类似的状况。斯蒂芬如今是年轻而卓有成就的内科医生,是我在纽约的一个朋友兼同事。他从没后悔过,有时候还会有点怀念。“那个嗅觉的世界,那个充满味道的世界,”他叹道,“多么生动,多么真实!就像到了另一个世界,一个完全感官的世界:丰富、充满活力、自给自足、没有缺憾。要是能偶尔回到那个世界,再当一条狗就好了!”
弗洛伊德不止一次把人类的嗅觉比作牺牲品,在成长与文明化的过程中,由于人类采取直立的姿势,而且刻意地压抑原始的性能力,嗅觉就受到了抑制。嗅觉能力的显著增强(而且是病理性的),的确在性欲倒错、恋物癖等其他的案例中出现过。但是我所要说的嗅觉异常灵敏似乎更加广泛,虽然也曾引起兴奋,却与性欲没有特别的关系,也跟性倒错没有关系。类似的嗅觉过敏常常是突发性的,这种兴奋可能由体内多巴胺增多导致。某些使用了左旋多巴的脑炎后遗症病人,以及一些图雷特症患者都有可能出现这样的症状。
我们能看到,抑制作用无所不在,即使在最基础的感官层次下也是这样:黑德认为原始的充满感觉的基调(即所谓的“原始感觉”)之所以要被抑制,是为了让分类复杂的、不带情绪的精细感觉能够发挥作用。
抑制这些能力的必要性,不能完全用弗洛伊德的理论来解释,也不应当赋予布莱克式的夸张与浪漫。或许如黑德所说,我们需要压抑这些感觉,才能成为人,而不是一条狗。不过,斯蒂芬的经历让我想到切斯特顿的诗《魁斗之歌》,有时候我们需要做一条狗,而不是当一个人:
他们并非没有鼻子,
夏娃的堕落之子……
哦,因为水的味道如此快乐,
石头的味道如此勇敢!
我最近遇到了一个病人,他的情况可以拿来和以上病例类比:一个很聪明的年轻人,曾经因为头部受伤,嗅觉通道受到严重损害,以致完全失去了嗅觉。
他对此既震惊又沮丧。“嗅觉?”他说,“我从没把它当一回事。你通常不会去想你的嗅觉,但是当我失去它,鼻子就像突然失明一般,生活的味道消失殆尽。一般人不会了解嗅觉跟味道的关系有多大。你闻到人、闻到书、闻到这个城市、闻到春天的气息,可能是不知不觉,但是嗅觉却在不自觉中丰富了每一件事情的背景。我的世界在转眼间变得极端枯燥乏味。”
这里头有失去嗅觉最深刻的感触,他深切地渴求、盼望嗅觉再现,盼望能再记起嗅觉世界是什么样子,这是个他过去不曾留意的世界,但是到今天才感觉到那是生命里最重要的部分。让他又惊又喜的是,几个月后,他曾经最爱的、已然变得索然无味的早点,忽然开始有了香气。他试着吃了一块好几个月都没吃过的派,闻到了他最喜欢的那股浓郁的气味。
他太高兴了,回去找医生,因为那位神经科医生认为他不可能痊愈。对他进行详细检查之后,医生说:“我很抱歉,没发现复原的迹象,你依然患有嗅觉丧失症。我很奇怪,你现在竟然会闻到派和咖啡的味道……”
到底发生了什么?值得注意的是,他只有嗅觉通道受伤,并没有伤到脑皮层。这应该是脑部产生的嗅觉想象,也可以认为是一种受到控制的幻觉。当他喝咖啡或咀嚼派的时候,食物自然而然地跟早先存在于脑皮层的嗅觉记忆连结在一起。他不自觉地激发出这样的记忆,这样产生出来的感觉非常强烈,让他觉得是真的。
在自觉与不自觉之间,这种力量越来越强烈。举例来说,现在他抽动鼻子就能闻到春天的气息;他能够唤醒嗅觉的记忆,或者召唤出嗅觉的意象,而且这感觉相当强烈。他几乎可以让自己和别人都以为他真的闻到这个味道了。
我们知道,其实像这样的补偿作用常常发生在视障者与听障者身上。想想耳聋的贝多芬,以及失明的普雷斯科特。不过到那时为止,我也是首次了解到失去嗅觉的人身上也有这样的事发生。
类似的状况属于异常的情绪。有时候会有怀旧的感觉、记忆重现以及记忆错 觉产生,同时伴有强烈的嗅觉幻象,这是典型的“钩型癫痫”发作,属于颞叶痉挛病 的一种。大约一个世纪以前,杰克逊首先对这种症状进行描述。一般情况下,这种病 只是对某些东西过敏,不过有时候会出现嗅觉整体强化的状况,并逐渐演变成为嗅觉 过敏。海马旁回钩在进化史上属于远古时期“嗅脑”的一部分,在功能运作上与整个 边缘系统有关。医学界对这一部分的了解逐渐加深,认为它是决定和操控整个情绪“基 调”的关键。无论通过什么方式,只要它受到刺激,就能导致高亢的情绪和感官知觉 的增强。戴维·比尔对这个问题及其分支做过详细的研究。
布瑞尔曾经详细地描述过这一点。他还把大型动物(如狗)、“野蛮人”和孩 童的嗅觉世界中那种充满味道的强烈感觉作了对照。
被遗忘复又被记起的谋杀案
在迷幻药的作用下,唐纳德杀害了他的情人。他不记得,至少看上去不记得自己做过这件事,即使使用催眠或阿米妥钠,也无法让他承认什么事情。因此,受审时法官认为他不是记忆压抑,而是患有器质性失忆症。
法院鉴定的细节让人毛骨悚然,因此不能在法庭上公开宣布。他们讨论案情时,民众和唐纳德本人只能观看,听不到任何细节。他们拿颞叶综合征和精神运动性发作时犯下的暴力行为作比较。这类患者记不清自己的所作所为,而其暴力行为或许也是无意的。这样的人无须承担法律制裁,但考虑到自身与别人的安全,他还是被判处监禁。这就是唐纳德的不幸遭遇。
尽管分不清是故意犯罪还是精神错乱,他都要为此事付出代价,在神经病医院待了四年。他以一种释怀的心情面对监禁,惩罚让他的心里踏实了许多,他很乐于接受。而隔离也让他得到了些许安全感。“我不适合在社会上生活。”当我问他时,他垂头丧气地回答。
为了防止突如其来的危险性失控(基于防御的情况),也是为了过平静的生活,他再次投身于曾经喜欢的园艺工作。这个想法深具建设性,既可以让他远离人际交往,又能躲开社会活动的危险地带,所以监禁他的医院非常支持这一做法。他接手荒芜、乏人照料的庭院,整理出花园、菜园等各式园艺。他过着一种质朴平和的生活,先前狂风暴雨般的人际关系与人性情欲已经被一种陌生的平静取代。有人认为他患了精神分裂症,有人认为他心智健全;但是大家都觉得他已经达到了某种稳定状态。
恢复记忆是世上最可怕的事
到了第五年,医院允许唐纳德以假释的形式外出,还可以在医院外面度过周末。他以前就喜欢骑自行车,这时他又买了一辆,然而,就是这东西给他带来了第二次怪异的经历。
他像往常一样从一个陡坡尽情地往下急踏,一辆汽车突然冒冒失失地从一个隐蔽的转弯处迎面撞来。他使劲将车把往外拐,想躲过正面的碰撞,但由于失去控制,整个人猛地被甩出去,头先着地撞上了路面。
他的脑部受了重创,一对额叶也严重受损,两侧的脑硬膜都出现了大块的血肿。医生立刻采取外科手术进行抢救。几乎有两周时间,他昏迷不醒、半身不遂地躺着,等待着逐步康复,但就在这个时候,厄运降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