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纳德一点点恢复知觉,但这个失而复得、重见曙光的知觉一点也不可爱,而且被惊悚骇人的激动与混乱包围。处于半清醒状态的唐纳德猛烈地挣扎,不停地哀号:“噢,上帝!”“不!”随着他的意识更加清楚,全部的记忆--此刻已成恐怖的回忆随之出现。他有几处神经上的问题,尤其是严重的额叶功能缺陷诱发了全新的状况。他犯下的谋杀案,那个曾经在记忆中消失的罪行,现在以幻象的形式一幕一幕、生动地呈现在他的脑海里。失控的记忆直冲而上,将他淹没。他不断地“看见”谋杀的情景,一次又一次地看着它上演。这是噩梦,还是发狂?或者是那道高高筑起的记忆藩篱被冲破了?
我们仔细盘问他。整个过程中,大家竭尽所能地避开任何的暗示和联想,但很快就真相大白了。他此刻的描述,尽管如脱缰的野马,但都是真实的回忆。他清楚地记得谋杀过程里的任何一个细节,而那些细节只是在精神鉴定过程中被提到过,从未在法庭公开或对他本人有所透露。
所有曾经或似乎曾经被遗忘的,甚至连催眠或注射阿米妥钠都唤不回的记忆,此刻又找上门来,且随时能够调出。不仅恢复的记忆完全失控,更糟的是,他完全不能接受这样的事实。他在精神外科病房里曾经两次试图自杀,最后医生不得不用强力镇静药物让他安静下来,并施以强制监禁。
工作与爱是最好的药
唐纳德究竟遭遇过什么事情?此刻正在发生什么?他遇到的不是突发性精神幻想,因为他脑海里重现的记忆都像真实情况一样毫无破绽。即便是纯粹的精神幻想,为什么偏偏在这个节骨眼上,随着脑伤突然出现,完全没有任何征兆?他重现的记忆中多了一种近乎精神病的状态,用精神病学的术语来讲,那是一种强烈的、伴有过度感情的状况,这种状况如此严重,以至于让唐纳德不停地想自杀。他不是一直患有遗忘症,而是在谋杀案之后才得上这种病,并把杀人的事全部忘掉,如今这种记忆突然出现,到底该以怎样的情感来对待呢?
会不会由于额叶丧失了完整性,导致压抑的基本条件遭到破坏?我们当下见到的,会不会是一种突发而又特别的“去压抑作用”?在这之前,谁都没遇到过类似的状况。大家倒是对一般额叶综合征所产生的抑制作用相当熟悉,其症状是冲动、滑稽、多语、好色、放纵、冷漠、粗鲁。但上述特征在唐纳德身上一个都找不到。至少他不冲动,具备选择能力,没有不合时宜的举动。他的个性、人格与判断力和普通人一样。目前的问题是,有关谋杀的记忆和感受四处窜动、难以控制,缠着他不放,不停地折磨着他。
是否有某种兴奋物质或癫痫性因素牵涉其中呢?带着这个疑问,我们研究了他的脑电图,观察到了相当有趣的事。我们进行特殊(鼻咽)电极试验时发现,他的两个侧颞叶伴有强烈的、从不停息的癫痫,痉挛点往下延伸(这仅是臆测,还需要植入式电击才能证实)到海马回钩、扁桃体和脑边缘系统上。颞叶上纵深分布的正是神秘的感情神经回路。彭菲尔德和珀罗在1963年的《脑》杂志第596~697页上提到,某些颞叶癫痫的患者会有周期性的记忆重现或经验幻觉,但是彭菲尔德描述的经验或回忆大部分属于消极的那一类:听见音乐,看见景象,或许会身历其境;但自己都是当个观众,而不是主角。我们从没听过此类病人会再一次经历,或者确切地说,是再次亲身体验某种行为。但摆在眼前的是,这样的事情却发生在唐纳德身上。真相大白的日子仍然遥遥无期。
故事至此已接近尾声。年轻、幸运、时间、自然痊愈的能力、受伤前的良好体质,再加上对额叶“替补”的卢瑞亚氏疗法,唐纳德在这些年里恢复得非常迅速,额叶已几乎恢复正常。在使用了近几年才问世的抗痉挛药后,他不停颤动的颞叶已经被有效地控制住。在这个过程中,自然复原或许也起到了一部分作用。最后接受了细致入微的规律性精神疗法后,唐纳德自责的情绪以及惩罚性的过激心态逐渐缓和,现在温和的“我”当家做主了。但其中最重要的事情是,他再次回归于园艺。“我觉得园艺的感觉很平和,”他对我说,“没有冲突。植物不会有自我意识,它们无法伤害你的感情。”最终的治疗手段就是弗洛伊德所说的--工作与爱。
唐纳德并未忘记谋杀的事情,或许是在压抑吧(如果说当时压抑自我曾经真的起作用的话);但他已经不再为此事而困扰,一种生理学与道德的平衡已经发生了作用。
可是起初失去、后来又恢复的记忆究竟是怎样的状态?为何会在失去记忆后又突然恢复呢?为何所有的记忆变成空白之后又突然可怕地重现?这场十分怪异的、与神经病学相关的闹剧背后到底隐藏着什么?所有的疑问,至今仍旧是个谜。
然而这也不是一成不变的。彭菲尔德曾经记录过一个骇人听闻的可怕案例。 一名二十岁的女孩,每次发作时都会疯狂地奔跑,说一个凶恶的男人正追逐着她,那 人手中拿着一袋蠕动的蛇。这个“根据经验产生的幻觉”是五年前一次可怕事件的真 实再现。
能看到“上帝之城”的修女
每个时代的宗教文献都充满了对异象的描述,其中崇高且难以形容的感情常伴随着光芒四射的经历。在这么多的例子里,我们几乎难以分清楚,这样的经历到底是由歇斯底里引发的,还是精神狂喜、酩酊大醉,抑或是癫痫或者偏头痛的发作造成。唯一的特例是来自德国宾根的希尔德嘉德的病例。希尔德嘉德是一名修女,具有超乎常人的智力与文学修养。从幼年时期一直到去世,她经历了无数的异象,并且对此做了细致的描述,还绘成图画,有两大卷手稿流传后世--《认识上帝之道》和《预言书》。
仔细思考这些文字和图画,便会对它们的本质深信不疑:毫无疑问,它们是由偏头痛造成的。事实上,这些图画展示了许多曾经提到的视觉征兆。1958年辛格写了一系列探讨希尔德嘉德异象的文章,并挑选了几幅最具代表性的图画,原文如下:
所有图画中最突出的特点是一个光点或一组光点,这些光点通常以波浪的方式闪烁移动,而最常见的解释是星星或火红的眼睛(见下页图B)。不少例子中,有一道光比其他的都大,呈现出一系列同心圆的波浪形状(见图A)。特定的城墙形状的图案也时有描绘,在一些例子中,它们以一个有颜色的区域为中心向外放射(见图C、D)。在许多看见异象的人的描述中,光芒通常有着忙碌、沸腾、发酵的印象……
看见“上帝之城”
希尔德嘉德自己写道:
我看见异象的时候既不是在沉睡,也不是在做梦,更没有发疯,我并不是用肉眼看见,也不是用两只耳朵听见,更不是在隐藏之处看到,我神志清楚,头脑清醒,我在用心灵的眼睛看,在用内在的耳朵听,在大庭广众之下感知和领受上帝的旨意。
其中一幅异象描绘了群星坠落,最后湮灭于大洋之中的景象(见上页图B),象征了天使的堕落。
我看到一颗最璀璨、最美丽的巨星,其后有非常多的星星跟着坠落,随着巨星消失在南方……突然之间,它们都熄灭了,变成黑色的煤炭……被抛弃于深渊之中。我再也看不到它们的身影。
这就是希尔德嘉德对寓意的解释。而我们以病理来解释则是,她的视觉区域经历了一阵光幻视,随后在同样的路径上出现了负性暗点。她所见的城墙形状的图案在上页图C与图D中,都是从一个璀璨的光体和闪耀的、色彩缤纷的点向外伸展。这两幅图合并到一幅复杂的图里。对于这幅图里的建筑,她的解释是“上帝之城”。
强烈的狂喜又使这些经验锦上添花,特别当第二个负性暗点紧紧跟随原来的闪光出现时,就显得更加难得:
我看见的光并不固定,但是比阳光还要灿烂,我也无法检测这光有多高、多长、多宽,我称它为“活光之云”。就好比日光、月明与星光照映在水上,人们所写的、所说的、所行的、所做的,都在我面前的光中闪过……
有时候,我在此光中还看到一种光,我称之为“活光之光”……当我仰望它的时候,所有的忧愁、痛苦都会从记忆中消失,我又再度成为一个淳朴的女孩,而不是一名老妇人。
她心中燃起了狂喜,充满了深刻的神学和哲学意义,希尔德嘉德看到的异象犹如一盏明灯,指引她的生活向圣洁而神秘的方向前进。它们提供了一个独特的例子:某种对大多数人而言是平庸的、可恶的甚至毫无意义的生理事件,也能成为令人兴奋不已的心灵启示。说到这里,有人一定会想到陀思妥耶夫斯基,两人不分伯仲。他的癫痫症时常发作,但他以为意义非凡:
那些时刻,只是五六秒间发生的事情,你却能从中感受到永恒的和谐……绝妙的是,它显示出惊人的清晰度,令人感觉到遍布全身的狂喜。如果这种状况持续五秒钟以上,灵魂将无法承受,所以它必须消失。在这五秒钟里,我活过了整个人类的存在;而为了拥有这样的感觉,即使奉上我全部的生命,我也不会觉得代价太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