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中,我所描述的是比较轻微的图雷特症,但我也简单提到还有更严重的症状,“怪得吓人又充满暴力”。我的看法是,有些人能够将病症融入性格当中,而有人“可能真的‘着魔’了,在巨大的压力以及由图雷特症的冲动造成的混乱中,很少能够找到真实的自己”。
图雷特医生本人,还有许多年纪较大的医生,曾经诊断出恶性的图雷特症,其症状可能会造成人格分裂,导致病人精神状况非常诡异,会看到幻境,又时而手舞足蹈,仿佛成了另一个人。这种形态的图雷特症(也可叫做超级图雷特症)相当罕见,病情比普通的图雷特症大概严重五十倍,而且有着本质上的不同,强度也要大得多。这类“图雷特症精神病”只表现出自我认识狂乱,跟普通的精神病有很大不同,因为它有其最基本的、独特的生理学与现象学的根源。但在另一方面,它有时候跟左旋多巴引起的精神狂乱有关系,同时和科萨科夫精神病的虚谈症也有相关(见本书)。而上述的症状,已经足以让一个人完全神志不清。
在见过我的第一个图雷特症患者小雷的第二天,我的视野与心胸都进入到了新的境界。我也曾经提到,在纽约的街上,我看到了不止三个图雷特症患者,虽然他们各有特点,但是症状都和小雷一样。对于神经科医生来说,那一天真是眼界大开。在几个一闪而过的画面中,我看到了最严重的图雷特症是怎么一回事:那不只是抽搐或不由自主地做动作,而是知觉、想象力、感觉,甚至整个人都处于一种无法控制的抽搐状态。
街头是最好的教室
从小雷的一举一动我们可以想象街头遇到的情形,但这还不能完全说清楚,你一定要亲眼目睹才能了解。医院的诊所或病房并不是观察这种病最好的场所,至少不适合用来观察病人的行动、模仿、与周围环境的互动,以及人格的扭曲有多么极端和难以置信。诊所、实验室和病房都是为了控制、调节病情而设计的,只能进行系统神经学或科学神经学研究,且一次只能专门进行某些实验或测试,不能用来作开放、自然的神经学研究。想要做开放性的科研工作,必须在患者不自觉、没有发现别人在观察他的状况下,观察病人在现实世界中完全任由病症驾驭时是什么模样。同时观察者本身也需要融入观察的情景当中。既然如此,还有什么地方比纽约街头更合适呢?在这个大城市的街上,谁也不认识谁,症状严重、无法控制自己动作的病人,可以随意地在街头做任何动作,从而能够最大程度地暴露出他们的症状。
“街头神经学”的确值得一提。詹姆斯·帕金森和英国小说家狄更斯一样,有在伦敦街头散步的习惯。四十年之后,他记录了以他为名的帕金森症,这项成就不是出自他的诊所,而是出自熙熙攘攘的伦敦街头。在诊所中,确实无法全面观察和了解帕金森症;他需要脱离复杂的互动空间才能将此病的特殊症状完全显露出来(乔纳森·米勒的电影《伊凡》对此有可观表现)。必须在现实世界中才能认出并充分了解帕金森症。如果帕金森症是这样,那么图雷特症就更是如此了。麦格与范德尔的巨著《抽搐》(1901年出版)中有一篇序文《恶癖者的隐情》,写的是巴黎街头一位有模仿症状、行为怪异的患者的一番心里话,文中对于这种病有非常精彩的描述。而诗人里尔克在其著作《马尔他手记》中,也描绘了自己在巴黎街头看到的图雷特症的某种习惯性症状。而我真正见识到图雷特症的全貌,不是从诊疗室中的小雷身上,而是在第二天的街头。其中有一幅景象实在太奇异了,以致直到今天还历历在目。
老妇人爱上模仿秀
那一天,我的目光被一个年约六十岁的灰发妇人所吸引。她显然表现出了图雷特症的主要症状。刚开始我看不清楚她到底在做什么,不知道她的行为为何会如此混乱。她是在发脾气吗?怎么会抽搐成这个样子?她咬着牙、抽搐着与路人擦身而过时,能够产生一种感染和共鸣,在众人之中引起一阵骚动。
走近一点我才看清楚发生了什么,她正在模仿每个路人,用模仿这个字可能还不够贴切,不够传神,或许应该这么说,她用一种夸张讽刺的风格来表现每个从她身旁走过的人。在一秒钟之内她就“捕捉”到所有人的特点。
我不知看过多少擅长模仿或搞笑的人,譬如小丑和怪人之类,但都没有当时我看到的那位老妇人令我震撼:她几乎是在瞬间就自动扭摆出每个样子、模仿出每张脸,而且还不只是模仿,似乎都已经内化成自我了。这个妇人不仅迅速变幻着无数的表情,还可以感受到他们内在的心灵,将之呈现在大家面前。她以夸张讽刺的方式对别人最显著的特征进行再现,每个动作和表情都不放过。然而,她的夸张却不是故意的,而是身不由己的。因为她所有的动作都因为速度太快而变得扭曲,所以,本来是微微的浅笑,以相当快的速度表现时,就变成仅仅一毫秒、模样吓人的鬼脸了;而一个完整的手势经过加速,则变成可笑的痉挛动作。
在纽约街头的一角,这名疯癫的老妇人以飞快的速度,如万花筒般狂热地模仿了四五十个路人的所有特征,每次模仿不超过一两秒钟,有时候还更短,而这轮令人目眩的过程很少超过两分钟。
滑稽的模仿接下来还有第二轮和第三轮:因为路人被她的模仿搞得又惊又怒,不知所措,脸上露出各种各样的表情,而她又对这些表情进行效仿,从而形成了新一轮的反应、变形与扭曲,这也让周围的人更生气更震惊。如此奇怪的、无意识的共鸣和互动,让在场的人陷入一种荒谬和越来越夸张的恶性循环当中。我从远处见到的混乱,就是这样的情形。这个老妇人幻化成每一个人,却失去了她自己,变成了不存在的人。她有千张脸庞、万种面具、数不尽的角色,但在这些身份的旋涡中,究竟有几个是属于她自己的?答案马上就能揭晓了。她的模仿带给自己和周围的人很大压力,已经快让人难以接受了。突然,她不顾一切地转身离开,走进一条远离大街的小巷当中。在巷子里,她以更快的速度摆脱了所有的动作、姿势、表情、态度,扔掉与她擦肩而过的那四五十人的行为特征,然后无声地呼出一大口气,原先附身于她的那四五十个人的身份,都被“吐”了出来。如果当初这些人“上身”花了两分钟,摆脱掉他们却只在瞬息之间,她在十秒钟内就摆脱五十个人,平均一个人花了不到五分之一秒。
征服或者被征服
后来我利用好几百个钟头对图雷特症患者进行访谈、观察、记录和研究。不过再也没有其他经历能比得上纽约街头那深刻的魔幻式的两分钟--范围之广、速度之快、影响之深、力量之强,无与伦比。
此时此刻我忽然觉得,必须要给“超级图雷特症”非常特殊的定位,因为患者官能性的怪癖并非出于自愿。那些非常特别、称得上是独一无二的明显特征与超级科萨科夫综合征有些雷同之处,但毋庸置疑的是,它们的病源完全不同。两种病症都会产生内在的不协调与人格上的错乱。然而不幸中的万幸是,科萨科夫综合征患者并不知道自己生病了。但图雷特症病人对此非常清楚,他们也会为此苦恼。而且有点讽刺的是,虽然他们自己不愿意、不想去这么做,但还是经常犯病。
科萨科夫综合征患者常常健忘和失神,而图雷特症则爆发出过度的活力--它既是活力的创造者,也是活力的受害者:只能让自己越来越亢奋,却没有办法减退下来。与科萨科夫症不同的是,图雷特症把患者推向一种混乱:被自己的疾病征服、征服自己的疾病,或者和疾病一起疯狂--每个病人与他的病症有各种各样的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这种情况在科萨科夫综合征患者身上是看不到的。
由于缺乏正常的、有保护性的居所,从而能够有系统地清楚地界定自我,图雷特症患者的自我意识一辈子都处于“被轰炸”的状态。内在和外在的驱策力欺骗他、攻击他,这些驱策力一方面是器质性和痉挛性的,另一方面却又与他融为一体,而且深具影响力。病人的自我怎么愿意且能够忍受如此长久的疲劳轰炸呢?面对这支离破碎的世界和这样的压力,病人的个性还能存活下来吗?他的自我还能发展吗?或者自我会不会被淹没然后产生另一个图雷特氏的灵魂(引用我最近一位病人一针见血的话)?图雷特氏的灵魂不仅要承受生理上的压力,还要承受自我存在,甚至是神学上的压力。每当疾病发作、身体开始冲动的时候,他的灵魂能否坚守岗位、保住主权,会不会被病魔攻陷、侵占,从而被驱逐出境呢?
生命是幻象
哲学家休谟曾写道:
我想大胆证实--人只不过是各种感觉的集合体,一个接一个的感觉,以人们难以想象的速度无尽地涌流,不停地运动。
所以休谟认为,自我认识根本就是无稽之谈--自我根本不存在,人也只不过是连续的感觉或知觉罢了。
正常人显然不是这个样子,因为人拥有自己的认知,那不仅仅是一连串的感觉,还是自属的、与一个恒久存在的自我的完整融合。不过休谟的话或许恰好能形容患有超级图雷特症的人,因为在某种程度上,他们的生命是一连串杂乱无章的知觉、动作、变化莫测的幻象,没有任何中心和意义。到了这种地步,病人就变成了“休谟式”的人,而不是普通的人了。一个行动太过强烈的人,究竟会不会失掉自我,这是至今无解的哲学,甚至是神学问题。这样的问题与“弗洛伊德式”的命运有密切的联系,因为后者的自我也是被冲动的行为所淹没--只不过弗洛伊德式的命运是有感觉的(这也让他们更具悲剧性),而休谟式的人的命运却是毫无意义与荒谬的。
所以,就为了活下来,超级图雷特症患者需要不断地抗争--为了成为真正的人,为了保持一个完整的人,要积极面对这种时常产生的冲动。病人从很小的时候就想成为一个独立个体、一个真正的人,就必定要经历太多太多的磨难。让人称奇的是,大部分的病人都成功了。求生的力量和意志,以及想要获得独立自我的愿望,这绝对是人类最强大的力量:这股力量比行动还强,比疾病更有力。健康,以及为健康而战的人,通常是最后的胜利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