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部分所过的所有神游现象,或多或少都有清楚的器官上的病因。这一点丝毫不损及这些病在心理学或灵性上的意义。
如果上帝,或者那个永恒的秩序,可以对癫痫症发作时的陀思妥也夫斯基说话,为什么其他器官的毛病,不能成为通往世间之外或未知之地的那一扇门呢?这一部分正是探讨这样的心灵之门。
导 言
当我们批判某个功能的定义时,即便想要做一个最彻底的新定义,却还是无法脱离原定义的藩篱,我们只是从“不足”与“过度”两种角度出发,作最宽泛的定义。但还是有必要使用完全不同的术语。一旦我们碰到一些现象,诸如经验、思想、行动的真实本质时,我们常常抛开文学、艺术,从回忆中寻找相关的语言。例如,从功能上说,如何理解人做的梦?
我们交流的方式有两种(权且称为“物理方式”和“现象方式”):一种用来处理结构、形式的量的问题,另一种用来处理组成一个世界的质的问题。所有人都有自己独一无二的精神世界、心路历程与精神风貌;而对于大部分人来说,他们不需要知道这些内在的东西和哪根神经连在一起。我们可以轻易说出一个人的故事、人生的成长经历和相关的境遇,用不着搬出生理学或神经病学理论。至少这样的思考是多余的,显得有点荒谬和讽刺。我们理所当然地把自己视为自由的:至少,我们由最复杂的人性与道德来决定,而不是由神经功能或神经系统的变化来决定。通常情况下是这样,但也有例外。有时,一个人的生命轨迹可能被某个器官的病变切断、改造,这时候就需要从生理学或神经病学的角度来讨论他的故事了。当然,这就是下面所讲述的全部病例的特征。
在本书前半部分,我们描述的病例都有明显的病理学特征,都体现出一些神经功能亢奋或缺陷的症状。不用说医生,病人自己和他们的家属迟早都会明白,他“某个地方(生理上)有问题”。患者的内在世界和他们的性情或许会发生改变。清楚的是,这是由于神经功能总体的巨大改变引发的。本书的第三部分主要谈论记忆重现、扭曲的知觉、想象以及梦境。这类现象通常不会得到神经学或医学的关注。这类“神游”通常相当强烈,处处散发着个人的感觉和意义。人们通常认为,它和梦一样,是因为心理作用而产生,属于无意识或潜意识的活动(或者从神秘思想来看,属于灵魂的活动),从而认为它与医学无关,更不用说与神经病学有联系了。它们充满了戏剧性、故事性和强烈的个人感觉,所以不易被看做是病。通常,这类神游的病症,不是被当做精神疾病,就是被当做宗教异象广为流传,人们从而更加信赖心理咨询师或牧师,却不去看医生。刚开始的时候我们都不会认为,幻视也可能是医学上的;如果怀疑或发现这是一种器质性的病变,人们会觉得医学诊断“贬低”了这种异象(当然事实并非如此,因为价值评估与病因学没有任何的关系)。
这部分记述的所有神游现象,或多或少都伴有器质性的病变(虽然一开始不知道,但是仔细检查就能发现)。但这些问题丝毫不会影响到这些案例在心理或精神上的重要性。如果上帝或者真理能够给癫痫症发作时的陀思妥耶夫斯基启示和灵感,那么,为什么其他器官的毛病,不能成为通往其他空间或未知领域的大门呢?从某种意义上讲,这一部分的案例恰好在寻找这些心灵之门。
1880年,杰克逊曾经描述,某些癫痫发作的过程中会出现这类“神游”、“梦幻”或“时空之门”。他用的是最通俗的字眼“记忆重现症”。他写道:
如果没有其他的症状,我从来不会以突发的记忆重现症状来确诊癫痫,只是当精神状态异常活跃并频频发作时,才会有这样的怀疑,因为病人从来不会只因为??忆重现症前来就诊。
不过我本人却诊断过这样的病人,他们因为突发性的或强烈的记忆重现(比如听到声音、看到东西、回到某些地方或进入某些情景)前来就医。这样的情况不只在癫痫病人身上出现,在其他各种各样的病症中也会出现。这类神游或记忆重现的现象在偏头痛的病例中也不难见到,《能看到“上帝之城”的修女》就是一个例子;不管是因为癫痫还是因为中毒,《回到印度去》这个故事满是离家的乡愁;关于单纯因为药物中毒引发的病变请看《六十三岁的不良“少女”》和讲述嗅觉过敏的故事《那段拥有狗鼻的岁月》;《被遗忘复又被记起的谋杀案》当中可怕的记忆重现,不是因为癫痫发作,而是因为额叶失去控制引起的。
这一部分主要探讨由于大脑的颞叶和边缘系统受到不正常的刺激所引发的显像与记忆现象。这些病例向我们讲述了一些与视觉和梦境有关的脑部基础知识,以及大脑是如何织起一张魔幻的飞毯并带我们到另一个空间去的。
昨日重现
欧康太太虽然有点耳背,不过身体非常健康,住在一家敬老院里。1979年1月的某个晚上,她做了个逼真的梦,梦中弥漫着乡愁:她再一次回到爱尔兰的童年,耳旁清楚地响起舞蹈的伴奏曲。当她醒来时,音乐依然在继续,非常清楚、响亮。“我肯定还在做梦。”她想,但又发现这不是梦。她从床上坐起来,既清醒又困惑,当时正值午夜。她以为有人没关收音机。但是为什么只有她被吵醒呢?每个能找到的收音机她都检查过了,全都关得好好的。于是她又想起,自己以前听说过牙齿中的某种特质有时候会像晶体收音机一样,接收到一些特别强的杂乱电波。“一定是这样。”她想,“我某颗牙里的东西在作怪。不会太久的,明天一早就找人弄好。”第二天,她向值班的护士求救,护士认为她的牙齿没有问题。欧康太太于是又有了一个想法。她自问自答:“什么电台会半夜三更播放爱尔兰歌曲,声音还那么大?而且只放歌曲,没有简介,还都是我知道的歌。哪家电台会只放我熟悉的歌而不播放其他的歌?”想到这里她问自己:“难道是我脑袋里的电台?”
这下她的思维全乱了,而音乐还是在吵闹地放着。耳科医生是她最后的希望,她曾经见过那个医生。他应该会安慰她,告诉她那只是因为听力不好而引起的“耳鸣”,没什么好担心的。但是当她第二天去看病的时候,医生说:“不,欧康太太,我认为问题不在耳朵上。有点轰轰声或嗡嗡声是有可能的,但是爱尔兰音乐会,不是你耳朵的问题。或许,”他继续说,“你该去看精神科的医生。”当天,欧康太太又去精神科就诊,医生却说:“不,欧康太太,不是精神问题,你又没疯;再说疯子也听不到音乐,他们只能听到声音。你该去看神经科的医生,他是我的同事,萨克斯医生。”所以欧康太太前来我这儿就诊。
耳朵里的音乐会
与她交谈可不轻松,一方面是由于她耳朵不好使,但更多是因为她听到的音乐把我的说话声淹没了,只有当轻音乐出现时她才听得到我说什么。她既聪明又机灵,不疯也不狂,但眼神迷离,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我没检查出她神经系统存在什么问题,但我还是怀疑那些音乐是“神经性的”。
欧康太太到底出了什么问题,竟会碰上这种怪事?她今年八十八岁,身体非常好,也没有发烧,并未服用过任何影响神志的药物,而且前一天她看起来还很正常。
“会不会是中风呢,医生?”她一边问,一边揣测我在想什么。
“有可能,”我回答,“虽然我从没见过这样的中风。不过,确实出了点问题,我觉得没有大碍。没事,一切照常。”
“那可不太容易,”她说,“你要是我,你就知道了。我很清楚,这里很安静,但我耳朵里全是音乐。”
我想干脆让她做一次脑电图检查,特别观察一下脑部掌管音乐的颞叶。不过诡异的病情让检查拖了好久,因为就在检查之前,音乐的声音突然变小,也不再响个不停。经过三天的折磨,她终于可以睡着了,而且在“听歌”的时候能跟别人交谈了。进行脑电图检查的时候,她只会偶尔听到一些音乐片段,一天也就几次而已。当我们将她安置就绪,把电极装在她的头部之后,我让她静静地躺着,不要说话,也不要对自己唱歌,只有当她一听到歌曲时,才微微举起右手的食指(这个动作不会影响脑电图的检测结果)。在两个小时的记录中,她三次举起食指。每次有动作时,脑电图笔都急促地记录着,所画出来的颞叶脑波又尖又密。这说明她确实患有颞叶癫痫症(经杰克逊猜想,由彭菲尔德证实的一种病)。基本可以断定是“记忆重现”和“经验性幻觉”。但是她为什么会突然得这种怪病呢?进行了脑断层扫描之后,结果显示,她的右颞叶上的确有一小块血栓或梗塞。那天晚上突然冒出来的爱尔兰音乐,以及脑皮层中突然活跃起来的音乐记忆,显然都是中风的结果。而当血块逐渐消失,那些音乐也随之消失。
到4月中旬,耳中的音乐完全消失了,欧康太太又恢复了正常。这时我问她感觉怎么样,会不会怀念那些突然听到的歌曲。“你的问题很有意思,”她面带微笑地说,“大体上说,这对我是种解脱。不过,我是有点怀念那些老歌,现在这些歌我大都想不起来了。那就好像再次恢复早已失落的童年,而且有些歌真的很好听。”
我的一些病人服用了左旋多巴之后,也有类似的感慨。对此我的说法是“止不住的乡愁”,欧康太太跟我说的话和她强烈的乡愁,让我想起威尔斯一篇著名的小说《墙上的门》。我把这个故事讲给她听。“就是这样,”她说,“威尔斯完全抓住了那种情绪和感觉。但我的门是真的,我的墙也是真的,我的门把我带到失落已久、早已忘记的过去。”
脑子里的收音机
之后,我再没遇到类似的病例。直到1984年6月,我去探视欧麦太太,她也住在同一家敬老院中。欧麦太太也是八十多岁了,也有点耳背,同样聪明机灵,她也能听到头脑中的音乐,但有时候是当当作响或轰隆隆的声音,有时她也会听到“说话的声音”,“经常在远处”,而且是“几个人一起说”,但从来也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她没对任何人提起这个症状,只是暗地里烦恼了四年,都快疯了。当从修女那里听到有过类似的病例时,她长出了一口气,然后向我如实描绘了她的病情。
据欧麦太太回忆说,有一天她在厨房碾磨防风草时,第一首歌就开始播放了,那是《复活节进行曲》。接着,又传来《荣耀,荣耀,哈利路亚》和《晚安,甜蜜的耶稣》。和欧康太太一样,刚开始她也以为是收音机没关,但很快发现所有的收音机都关着,这件事发生在1979年。欧康太太几个星期后就痊愈了,可是欧麦太太的音乐却不停地响,而且越发严重。
刚开始她只能听到三首歌,有时候是没有计划地自动播放,不过她偶然想到其中一首,那首歌也会出现,所以她试着不去想,但这样跟刻意去想同样烦人。
“你是不是特别喜欢这几首歌?”我从精神病学的角度问她,“它们对你有特殊的意义吗?”
“没有,”她回答得很干脆,“我不是特别喜欢这些歌,我也没觉得它们对我有什么特殊的意义。”
“它们一直不停地唱,对此你有什么感觉?”
“我讨厌它们,”她怒气冲冲地回答,“就像某个疯狂的邻居,不停地放同一张唱片。”
大概一年多一点的时间里,她只听到这几首歌曲不停地、疯狂地播放。后来她脑袋里的音乐变得复杂多样,虽然应该说是病情加重,但这又是种解脱。她会听到无数首歌,有时候几首歌一起放,有时候听到乐团演奏或合唱曲;偶尔会听到讲话,或只有一些吵闹的杂音。
趣闻般的病例
当我为欧麦太太作检查的时候,除了她的听力,我找不到哪里不正常,这也是我发现的唯一问题。她患有普通的内耳听力障碍,但除此之外,她在理解与辨别音调上也有严重的问题,神经病学称此为失歌症,而这一点跟听觉或颞叶功能受损有很大的关系。她自己也抱怨说,最近教堂的歌曲越来越相似,从音调上简直分辨不出来,她需要通过歌词或节奏才能区分。虽然她曾经是个很好的歌手,但当我作测试的时候,她唱起歌来声音呆板,总是跑调。她也提到,刚醒的时候内在的音乐最清晰,当别的情绪和感知涌进大脑之后就开始变得模糊;她的注意力一旦转移,例如情绪激动、凝神沉思,特别当她专心看东西的时候,音乐就消失了。她跟我谈话的那一个小时里面只听到一次音乐,那是《复活节进行曲》的几个小节,声音又大又急,以至于听不到我说什么。
我们对欧麦太太做了脑电图检查,结果显示,她两侧的颞叶异常兴奋,电压非常高,这两个部位是大脑处理声音与音乐的中枢,也是唤起复杂经验和场景的重要器官。每当她听到声音时,高频的脑电波就变得又长又尖,指针摆动得非常厉害。这证实了我的想法,她是因为颞叶发生病变,从而患上了音乐性癫痫。
欧康太太和欧麦太太到底怎么了?“音乐性癫痫”听起来像是互相矛盾的术语。音乐通常充满情感和意义,与我们内心深处息息相关,用托马斯·曼的说法,就是有“音乐背后的世界”;然而癫痫却完全不同,它只是原始的、不规则的生理现象,完全无法选择,既没有感情又没有意义。然而这种癫痫的确存在,且患病的区域就在颞叶上,主要是大脑中主管记忆的部位产生痉挛。一百年前杰克逊就曾描述过这种病,把它称作“梦态”、“回忆往事”以及“身体性痉挛”,他是这样描绘的:
癫痫病患者发作前,会进入既糊涂又极度清醒的精神状态,这种情况并不罕见……这种清醒的精神状态,或所谓的心智癫痫前兆,在各个病例中基本上是一样的。
这样的描述历来都只被当成趣闻。直到半个世纪后,彭菲尔德做出了非凡的研究,大家的想法才有所改变。彭菲尔德不仅能确定疾病源于颞叶,还能诱发出杰克逊所说的“极度清醒的精神状态”。即通过对脑皮层的痉挛点进行轻微的电流刺激,让外科手术中意识清醒的患者产生非常精确具体的“经验幻觉”。这种幻觉如此真实,以至于让患者觉得身临其境,完全不受手术室凝重气氛的影响。他们还能够把现场描述得非常细致。这就肯定了杰克逊的判断,病症的特征是“双重意识”:
意识的某一部分进入了拟寄生状态(做梦状态),而正常的意识还保留着,这就是双重意识--一种精神上的复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