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使没有证据证明这一点,我也能够认定,汤普森完全丧失了内心真实的感觉、意义和灵魂。像曾经询问关于吉米的问题那样,我又去问修女:“你们认为汤普森有灵魂吗?他是不是被疾病侵蚀得魂飞魄散了?”
这一次,我的问题让她们变得焦虑,似乎她们早就想过这个问题了。她们再也不会说:“自己去判断,去看看教堂中的汤普森。”因为他的东拉西扯和俏皮话都说到教堂里去了。对于自己的失忆,吉米充满悲痛和伤心的感觉。而这种感觉在喧闹的汤普森身上是见不到的,至少不能直接感受到;吉米还有情绪,至少还会沉思、渴望,还会忧伤,他既有深度又有灵魂,而在汤普森身上什么都看不到。毋庸置疑,就像修女们说的那样,用神学的观点来看,他有灵魂,有一个永生的灵魂,和其他的人一样为神所庇护和眷顾。但她们也承认,某种让人不安的东西已经影响到了他和他的灵魂、性格以及正常人该有的意识。
吉米的“迷失”是可以被发现和救赎的,至少在流露出真情实感的时候是这样。用克尔恺郭尔的理念说,吉米身处的绝境带有一种安宁,因此他还有可能得救,还有可能再度找到他已经失去、仍旧渴望的真情实感。
但汤普森在他天花乱坠、去真存伪的无休止的笑话中(即使心里有绝望的感受,他也察觉不出来了),在他表现出的对关系和现实的冷漠、不停夸夸其谈的背后,可能已经没有任何救赎的机会了。他的喋喋不休、他的怪异行为成了叩问和追求意义的终极障碍。
极其矛盾的是,为了能够摆脱那个越来越大的失忆无底洞,汤普森天赋异禀的闲谈不断发挥作用;然而这项天赋异禀也拖累了他。大家都认为,只要他能安静一会儿,只要他不再用肤浅的幻想来自欺欺人,事实就有机会渗入,那些诚恳的、深刻的、真实的、有情的事物就有机会走进他的心灵。
在他身上,最根本的存在性损伤并不是记忆(虽然他的记忆已被完全毁坏)。他的巨变不仅源于记忆丧失,最根本的原因在于他的感觉能力荡然无存,故而变得“失魂落魄”。
在大自然中找回自我
卢瑞亚把这种漠然称作“均等化”,有时他认为,这就是最严重的症状,是世界和自我的终极毁灭。我认为这种症状在汤普森身上施加了一种可怕的魔力,也对治疗提出了难度最高的挑战。卢瑞亚一再地谈到这个主要问题,有时候涉及《记忆神经心理学》中所说的科萨科夫症和记忆;大多数时候与额叶综合征有关,这点在《人脑与心理运作程序》一书中特别谈到过。《人脑与心理运作程序》这本书包含许多这类病患的全程病例,它们之间非常类似,可以与《破碎的人》媲美(从某种意义上讲,可能还更恐怖),因为书中写到,患者对于自己罹患的病症毫无意识,病人已经失去了现实感,却又认识不到这一点,而这种患者可能不会觉得痛苦,但他们恰恰是被上帝抛弃的人。在《破碎的人》中,泽特斯基被描写成一位战士,不断地(甚至主动地)将自己定位于某种处境,总是与“顽强的诅咒”作斗争,从而恢复坏掉的大脑。但是汤普森(就像卢瑞亚的额叶综合征患者,见本书)遭到了诅咒,自己却还不知道,因为那不仅是某种功能或某些功能受损,而是最重要的根据地--自我和灵魂本身坏掉了。从这层意义来看,汤普森比吉米迷失得更深,他失去了所有的生机;我们感觉不到,或很少感觉到他这个人的存在。吉米虽然常常时空错乱,却显然是个真实存在的、有感情的人。至少吉米还有可能与现实再次连接起来。一句话,吉米的治疗挑战“仅仅是连接”。
我们让汤普森“重新连接”的努力都以失败告终,反倒增加了他拼命说话的压力。但当我们放弃努力、放任自流的时候,他反而安静下来,会在老人之家宁静简陋的花园中散步,那里一片宁静祥和,他自己也恢复了沉默。其他人的存在使他兴奋和局促,让他不由自主地陷入一种无尽而疯狂的喋喋不休之中,陷入制造和寻找身份的妄想之中。林立的植物、幽静的花园不会把人类的秩序和社会的需求强加给他,能够让这个身份错乱的人得到平静和放松。基于这份宁静与自然赋予的自信与完整,他难得享有一份属于自己的安宁与自在,通过与大自然无言的深交,他超越所有的人类的认同与关系,重新找到了存在于世的真实感觉。
卢瑞亚的著作《记忆神经心理学》里也有一个类似的故事。直到外国乘客把手中的天气预报图当成车费交给他时,晕头转向的出租车司机才意识到这个乘客有病。也只有那一刻,他才意识到,讲述《一千零一夜》故事的那个乘客,原来也是神经病 院里“奇怪病人”中的一份子。
其实真有人写过这种小说。就在《永远十九岁的水手》发表后不久,一位名 叫戴维·吉尔曼的年轻作家将他的作品《短发男孩》的手稿寄给我。故事讲述了一位和汤普森一样的失忆症病人,他不断地创造新的身份,改变自己的角色,天马行空地编着故事,想停也停不下来。该书用鲜明的乔伊斯式的语言风格,为读者呈现了失忆 症患者惊人的想象力。我不知道这本书是否已经出版,但我肯定它应该会和读者见面。我很想知道吉尔曼先生是否曾经遇到(和研究)过“汤普森”这样的病例?
整个世界与她无关
毕太太以前是化学研究员。但是最近她性情大变,变得幽默,爱开玩笑,爱说俏皮话,经常语出惊人,甚至到了想说就说、口无遮拦的地步。“你能感觉到她对你毫不在乎。”她的一个朋友说,“她现在对什么都无所谓了。”刚开始大家以为她患了轻度狂躁症,结果查出来是脑肿瘤。专家在开颅手术中发现,不是以前认为的脑膜瘤,而是在涵盖眼窝额面区域的额叶处有一个大肿瘤。
当我看到她时,她看起来高度兴奋,异常活跃,护士说她言辞嘲讽,妙语连珠,简直就是个“活宝”。
“是的,神甫。”有一次,她这么称呼我。
“是的,修女。”一会儿又变了称呼。
“是的,医生。”第三次又变了。
她不停地变换词语。
“我到底是干什么的?”过了一会儿,我盯住她问。
“看到你的脸和胡子,”她说,“我想到修道院的神甫;看到你的白色制服,我想到修女;看到你的听诊器,我想到医生。”
“你不看完我整个人然后再判断吗?”
“不,我不能看。”
“你清楚神甫、修女、医生的不同之处吗?”
“我知道他们之间的不同,但是这对我没有什么意义。是神甫、修女还是医生,又有什么关系呢?”
之后,她嘲弄说:“是的,神甫???修女。是的,修女、医生。”诸如此类不断变换的组合。
测试她的左右分辨能力是一件非常困难的事情,因为她会问“左和右有什么不同”(看她的反应,虽然认知与注意力有缺陷,但是不至于左右不分)。当我把她的注意力拉回来的时候,她说:“左右,右左,干吗分那么清楚啊?有什么不同吗?”
“它们有什么差别吗?”我问。
“当然有。”她用化学家实事求是的口气说,“你可以说这是镜像体的两个面,但它们对我来说没什么意义,也没有什么不同。双手……医生……修女……”她看到我愣住了,接着说:“你明白吗?它们毫无意义,对我而言不值一提。什么都不是……至少对我是这样的。”
“那……这种没有意义……”我开始犹豫,不敢继续下去,“这种毫无意义……有没有困扰到你?对你有什么特殊效果吗?”
“肯定没有。”她会心一笑,脱口而出,那神情就像在开玩笑,在辩论中获胜,在牌桌上拿到好牌。
这是否认的语气吗?是勇敢的作秀,还是掩盖什么难以忍受的感觉?她的脸上倒没显示出什么深邃的表情。她的世界不再有感情,不再有意义。没有东西再让她感到“真实”(或“虚无”),现在什么东西都是“同等分量”或“画上等号”的。整个世界都简化成充满幽默、毫无意义的事物了。
我觉得这有些让人震惊,她的朋友和家人也这么认为。她自己虽然很清楚,但是一点也不放在心上,甚至带有一种极端玩世不恭的态度。
虽然仍然精明聪慧,但是毕太太有点像丢了魂儿,不像正常人。我忽然想起汤普森和皮博士。这就是卢瑞亚描述的“平等化”效应,这些我们上一章已经提到过,下一章还会涉及。
这位病人显示出的滑稽式冷漠与“平等化”效应并不罕见,德国神经病学家称之为“说笑症”。一个世纪以前,杰克逊把它称做神经崩解的基本形式。这种病状并不罕见,但目前对于这种疾病的研究,对于这种“崩解”过程的研究少得可怜。一年当中我见过很多这样的病例,现象相同但病因不同。刚开始的时候我经常不能确定病人是否仅仅是“滑稽可笑”、四处胡闹,或者患了精神分裂症。无意中我在笔记里发现了下面的记录。我曾在1981年为这位病人诊治,她患了多发性脑硬化(但是我没能对她的病情做跟踪调查)。
她说话非常快,感情冲动,而且看起来很冷淡……所以重要和琐碎、真实和虚假、正式和玩笑,都如流水般以快速、不加选择、半真半假的方式倾泻而出……她可能在几秒钟内完全推翻自己的话……她说她喜欢音乐,一会儿又说不喜欢;说自己摔伤了屁股,一会儿又说没有……
我用一种不确定的注解对我观察到的事情作了总结:
潜在记忆虚构症的概率有多少?额叶受伤所造成的漠不关心、一视同仁的成分有多少?精神分裂症不可思议的瓦解崩溃的可能性又占有多少?
对于所有形式的精神分裂症而言,这种“傻傻的高兴”,这种所谓的“青春型精神分裂症”和器质性失忆症、顶叶综合征很类似。它们是最恶性,也是最难以理解的--没有人从那个状态走出来,告诉我们那个境界到底是什么样子。
虽然看上去他们很幽默,常常说出不寻常的话来,但是他们的世界是孤立的,逐渐毁灭的,是慢慢走向混乱和混沌的。虽然正常的智力能够很好地保留下来,但是思维却变得没有中心。这种状况最终会变成一种无尽的“愚痴”,一种漫无边际的浅薄,所有的东西都是搭建在虚空中的孤景,零乱而无规则。卢瑞亚曾经说过,当心智缩减到这种地步,就会只剩下“布朗运动”了。我能够理解他在这种病症中感受到的恐怖(这种感觉反而有助于精确描述病情)。他们开始让我想起博尔赫斯的“富内斯”以及他的评论:“先生,我的记忆就像一座堆满垃圾的山。”最后,我们可以用下面一段话来作结:
伟大的反叛者,你的手让帷幕落下,
一切将被无尽的黑暗湮灭。
两分钟内,五十个人“附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