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说得没错--脊髓液测试呈阳性反应,她的确患有神经性梅毒,而螺旋菌也的确影响到了她高龄的大脑皮层。现在要解决怎样治疗的问题了。不过另一个左右为难的问题是由老夫人自己提出来的,条件非常苛刻。“我不知道要不要把它治好,”她说,“我知道这是一种病,但是它让我感觉很好。我乐在其中,现在也是这样,我不想完全否定它。这个病让我觉得比二十岁时更精力充沛、活力十足,这样很好。不过我也知道在事情太过美好时就应该打住。我曾经有一些想法,还有一些冲动,我不想告诉你是什么,那是些会让人脸红的愚蠢念头。刚开始有点小醉的感觉,不过如果深入下去的话……”她做了个鬼脸,“我猜我得了丘比特之病,这是我来找你的原因。我不希望病情恶化,那就不好了;不过我也不希望它被治好,那也不会好到哪里去。得这病之前,我从没觉得这么有活力。您想想,有没有办法让它维持现状呢?”
我考虑了一下。幸好,办法很简单。我给她开了青霉素,这虽然消灭了她脑中的螺旋菌,但并没有根除她脑部病毒引起的变异。
现在娜塔莎既享受着轻微的解放,思想与冲动也都得到放松,又不用担心不能自我控制,或是让病菌危害到她的脑皮层。她希望能这样年轻快乐地活到一百岁。“真有趣,”她说,“这都得感谢丘比特。”
1985年1月,我在另一位患者(米格尔·O)身上也看到了类似的两难情况。米格尔被诊断为患有狂躁症,因而住进了州立医院,医生很快就意识到是神经性梅毒导致了他的狂躁状态。他是个单纯的人,过去在波多黎各务农,因为他有听说障碍,口语表达能力不是很好。不过,通过画图,他能把自己的状况简单明了地描述出来。
第一次见面时,我发现他十分兴奋。当我要他依样画一个简单的图案(如图A),他却兴致勃勃地画出三维空间的图案来(如图B),或者说只是我以为是三维空间。接着他解释说那是个打开的纸箱,他想在里面画一些水果。在异常活跃的想象力的推动下,他没有注意图中的圆圈和十字,而是把注意力停留在封闭的空间上面,再把这个封闭的空间具体化并呈现出来。一个打开的纸箱,里头放满了橘子,这不是比我那单调的图案更有趣、更生动吗?
A图 B图
几天后再见到他,他依然精力充沛、思维活跃,念头和感觉像风筝一样漫天飘飞。我让他再画一次同样的图形。这一次他没作半点思索,顺势就把原来的图画成不规则的四边形(有点像菱形),然后系上一条线,还有一个小男孩牵着线(见图C)。“男孩在放风筝,风筝在飞呢!”他兴奋地喊着。
又过了几天,当我第三次看到他时,我发现他相当平静,很像帕金森症患者(他服用了氟哌啶醇,安静地坐着,等待脊髓液检测的最终结果)。我再次要他画出那个图,这一次他只是简单完整地复制,而且比原来的图还略小一点儿(服用氟哌啶醇会让人产生写字过小的症状),精细的构图、灵动的生气、丰富的想象全都没有了(见图D)。“我再也不能‘看到’什么东西了。”他说,“以前见到的东西是那么真实、那么生动,是不是我接受治疗后,所有的事情都会变得死气沉沉啊?”
C图
D图
被左旋多巴“唤醒”之后,帕金森症病人所画的图也有这种特点。通常,要帕金森症患者画一棵树,他们会画一棵小小的、细细的、矮矮的、仿佛营养不良的、冬日里光秃秃的树。一旦病人服用左旋多巴之后,他就会慢慢活跃起来,画出活力四射、枝叶丰满、洋溢着生命活力的大树。如果左旋多巴让他变得太过兴奋了,树就变得异常华丽和茂盛,到处是盛开的鲜花和新生的枝叶、细小的蔓藤和卷曲的花样,还有些不知为何物的东西,以至于在如此庞大的巴洛克式的装饰下,完全看不出那是一棵树。图雷特综合征患者描绘出的画也有这种非常明显的特点:原来的形状、原本的???法,都会被过度地装饰,被所谓的“速绘”淹没。刚开始,他们的想象力只是被唤醒,接着越来越兴奋,越来越狂热,最终变得没有边际、不可遏止。
这是多么矛盾、多么残酷、多么讽刺的事情!内在的生命与想象力,除非因为疾病或醉酒才有办法释放或唤醒,否则可能一辈子被埋没!
正好,这一矛盾也是《觉醒》一书要讨论的核心问题;同样地,图雷特综合征所以诱人,这也是原因之一(见本书、)。毫无疑问,某些药物,比如古柯碱(我们知道,它和左旋多巴或图雷特综合征一样,都能增加脑部的多巴胺)让人又爱又怕的地方也在这里。所以,弗洛伊德才会对古柯碱带来的快感作了令人大吃一惊的评论:“……跟健康人正常的快乐感觉相比,没有什么不同……换句话说,你很正常,但是很难相信的是,你很快就会被毒品控制。”
关于脑部电疗,人们也有同样矛盾的评价:有时癫痫症会让人感到兴奋、上瘾,而且那些喜欢这种感觉的病人可能会不断地自我诱发这种状态(就像在脑部植入电极的老鼠,会不由自主地刺激自己脑中的“快乐中心”);不过也有的癫痫病患者会变得平静,获得真正的安宁。即使是由疾病引发的良好感觉也曾真实地存在。而这样矛盾的好感,甚至还可能产生永久的好处,这就是本书提到的欧康太太与她阵发的“记忆重现”。
我们处在一种奇怪的境况中,过去所有的正常想法或许会被推翻--生病可能有利于健康,正常反而令人不快;兴奋的感觉有可能是束缚,也可能是解放;而事实可能隐匿于酩酊之中,而非清醒之际:这就是爱神和酒神的世界。
永远在说故事的人
“今天来点儿什么?”他一边寒暄,一边搓了搓手,“来弗吉尼亚熏鸡腿还是一块美味的龙息蓝奶酪?”
显然,他把我当成了顾客。他经常拿起病房中的电话说:“汤普森熟食店。”
“哦,汤普森先生!”我大声说,“你觉得我是谁呢?”
“天啊,光线太暗了嘛!我以为你是客人。这不是我的老朋友汤姆嘛!”然后他转头小声对护士说,“我常常和他一起去赛马。”
“汤普森先生,你又弄错了。”
“我也这么想。”他马上又说,“如果你是汤姆的话,为什么穿着白大褂?你是犹太人,隔壁的那个屠夫,不过你的袍子上没有血迹。今天没生意吗?估计到周末你就忙死了!”
他的话让我感觉自己在一堆身份认证的旋涡中打转,于是,我指了指脖子下挂着的听诊器。
“听诊器!”他推翻自己的话,“你是假扮的!你们这些技工都开始把自己当成医生了。穿上白大褂,戴上听诊器,好像你要用听诊器给车子看病一样。所以,你一定是前街修车厂的老朋友玛纳斯,要来拿你的黑麦面包……”
汤普森再次摆出杂货店老板的样子,搓着手寻找柜台。由于没找到,他再次奇怪地看着我。
“我在哪儿?”他一脸惊愕地问,“我以为我在店里,医生。我一定又在胡思乱想……你是要我脱下衬衫,像以前那样听诊吗?”
“不,和以前不同。我不是以前的那位医生。”
“你还真不是。我一眼就看得出来,你不是平常给我看心率的医生。哦,上帝,你有胡子!你长得像弗洛伊德。我是不是完全疯了?”
“不,汤普森先生,你没有疯。只是记忆上有点小问题,记不起来,也分不清谁是谁。”
“我的记忆经常和我开玩笑。”他承认,“有时候我会弄错,把甲当成乙……那你想要什么?龙息蓝奶酪还是维吉尼亚熏鸡腿?”
迷上角色扮演
又来了!他每次的回答都千奇百怪,想到什么说什么,大部分都很搞笑,有时候语出惊人,但最终以成为笑料收场。看上去,汤普森先生似乎认识我,不过是误认或假装认识而已,他五分钟能说出一堆不同的身份。他能圆滑地从一个假设转换成另外一个猜测,而且从脸上看不出任何迟疑。他根本不知道我是谁,也不知道自己是谁,不知道身处何地。这就是住在神经研究中心的、患有重度科萨科夫精神病的前杂货店老板汤普森先生。
他的记忆一闪即逝,总是失去方向感。他的记忆仿佛成了一片空洞的深渊,但借着流畅的瞎编和机敏的胡扯,他总能把这些漏洞百出的谈话表演得天衣无缝。对他而言,他并没有凭空捏造任何事情,只是把瞬间见到的事物和领悟的含义说出来。他这种不着边际却又异常流利的样子,无法让人一下子理解和接受。汤普森用他无休止的、无意识的、无间断的编造能力,不停地对周围的事物做各种各样的即兴创作,就像《一千零一夜》的故事里千变万化的风景、梦幻离奇的人物形象那样,不着边际,不可遏止,虽然离奇乖张,却又有一定的一致性,让人难以接纳,难以忍受。但汤普森本人却是一张毫无变化的白纸。事实上,他处在一种完全稳定的常态下,想象和幻觉转瞬即逝,一转身,他说过的话就与他没有任何关系。
有一次外出旅行,他自称是“威廉·汤普森牧师”,向前台叫了一辆出租车,坐着车逛了一天。后来我们和那位司机聊起,他说从没载过如此吸引人的乘客。因为汤普森告诉他一个又一个的故事,全是他的充满奇幻的冒险经历。“他似乎哪里都去过,什么都做过,什么人都遇到过。我简直无法相信一个人的一生能这么精彩。”出租车司机说。“准确地说,这不是他的一生。”我们回答,“而是他幻想的各种角色扮演。”
如假包换的“闲谈专家”
另一位我曾经用长篇叙述过的科萨科夫症患者吉米(见本书),他严重的病情已经有很长时间没再恶化,似乎定格在一种稳定的迷失状态(也许是一个永不醒来的梦,或者说总是活在过去)。三个星期前,他的科萨科夫综合征发作,当时他高烧不退,疯狂喊叫,认不出家人。现在,汤普森先生虽然已经出院,但依旧是老样子,仍然疯狂地想找个人聊聊(这种病症有时称作科萨科夫精神病,但不是真正的精神病)。他不停地创造新的世界和新的自我,用来弥补不断忘掉的事物。这种疯狂,或许会引出耀眼的创作力和想象力,成为一个如假包换的“闲谈专家”。这种病人在任何时候都能使自己和他的世界充满“奇遇”。每个人的一生都像一个故事,一个有关内心和灵魂的故事,故事的发展、我们的感受交织成我们的生活,可以说每个人都在构建,都在活出一个故事来,而这个故事的主角就是我们自己。
如果我们想了解一个人,我们会问:“他的故事是什么,他真实的内心世界是怎样的?”我们每个人都是一部传记、一篇小说,每个人的故事都独立存在。通过我们的理解、感觉、想法、行动、谈话和交流,自始至终,我们用连续的、无意识的方式构架起这个故事,并把它留在我们心中。在生物学和生理学上,我们和别人没有什么不同;但从故事和历史的角度而言,我们都各不相同。
要成就自我,首先要拥有自我,这样才能拥有我们的人生。我们必须“收集”我们自己,找回我们内在的剧本。人都需要这样一个故事,一个内在的不间断的故事,从而维持他自己,维持他的身份。
或许这种故事性需求能为汤普森无休止的冗长的编造找到原因。他的连续感已经没有了,连续不断的内心故事不存在了,于是他成了故事狂,有说不完的故事。他有谈天说地的癖好,爱打诳语,无法保存自己的连贯性,无法留住真正的内心世界,这就使他必须不断地编造出连续的情节和世界,甚至编造出各式各样的人物与形象。
不断奔跑的人
对汤普森而言,这世界像什么呢?表面上他是个兴奋的喜剧明星,大家会说:“这人是个开心果。”这种情况不仅仅是滑稽,收集起来都能写本喜剧了。他是好笑,但好笑之外还令人担忧。从某种意义上讲,这是一种绝望的疯狂。他的世界不断逝去,消失不见,变得没有意义。所以他要寻找意义,创造意义。他用一种绝望的方法不断虚构,以期为无意义的无底深渊架构通往意义的桥梁,摆脱那种不断吞噬他的混沌。
但汤普森自己知道这些吗?能感觉到这一切吗?人们发现他的这种特质是“笑柄”、“笑料”、“开心果”之后,会因此感到厌烦甚至恐怖。“他停不下来。”人们说,“他像个不断奔跑的人,一直想抓住躲着他的东西。”事实就是这样,他只能不停地跑下去,因为记忆、存在和意义的伤口永远无法痊愈,只能分分秒秒地弥补、拼凑。而弥补拼凑得再好,也不会起作用,因为它们只不过是虚构出来的,对现实没有任何帮助,也与现实格格不入。汤普森能意识到这些吗?或者问问他,“现实感”如何?他是不是一直活在痛苦中,失去了现实感,想挣扎着自救却让自己陷于无止境的虚构与幻想中呢?看得出来,他活得并不自在,他神情紧张,总是绷着脸,仿佛一直在承受内心强大的压力。他偶尔也会表现出坦率、毫不遮掩、令人同情的困惑,不过大多时候他总是隐藏起来,不让人发现罢了。给予他救赎同时又不断摧毁他的就是他这种自我防御性强的不自然的性格特征,他的人生呈现出的只有闪闪发亮、不断变化的光鲜表面,覆盖在表面之下的却是一团没有深度的幻想和精神错乱。
丢失了灵魂的人
他没有意识到自己失去了这种感觉(因为已经失去了感觉能力),也没有感觉自己失去了深度--失去内心深不可测、不可思议的多重身份。任何与他接触的人都有这种感觉,在他流利甚至狂热的话语之下,有一种奇怪的感觉缺失,他无法判断和区分真实与虚幻、正确与不正确(只能说是“非真相”,不能说是“谎言”)、重要与琐碎、相关与无关的感觉和能力。口若悬河、滔滔不绝的话语透着一种漠不关心的心理,似乎他说的话和别人的言行无关,与任何真实的事情无关。
一天下午,发生了一件有趣的事情。当时汤普森又在对着一群人做滔滔不绝的演讲,同往常一样,他用兴奋而超然的语调说:“我的弟弟鲍勃刚走过那扇窗户。”一分钟后,我就呆住了,因为一个男人从门缝里探出头说:“我是鲍勃,我是他弟弟。我想他看到我从窗外走过了。”从汤普森的声调或态度中,从他天花乱坠、恒常冷漠的话语中,我完全没有想到,他的话里还有真实的成分。汤普森谈到自己弟弟的话虽然是真实的,但是他用的语调与他在谈论虚构事物时完全一样,甚至可以说没有语调。如今,他突然超越疾病的控制,说出一个真实存在的人。他虽然没有把弟弟看做“真实的”,也没有流露出任何真实的感情,但也没有顺着妄想胡编下去。恰恰相反,他立即把弟弟当做虚幻的人,从脑海中抹去,再次陷入更加严重的妄想旋涡之中。这完全不像吉米与他哥哥的会面那样难得而又感人。而且,当时的吉米也能从病症中恢复过来。汤普森让可怜的鲍勃显得惶恐不安,他说:“我是鲍勃,不是罗伯,也不是多博。”但这么做仍然无济于事。在闲聊当中,有关他们的关系和身份的记忆偶尔会被回忆起来(或瞬间冒出来)。说起他的哥哥乔治,汤普森总是使用现在时态。
“但是乔治十九年前就过世了!”鲍勃大惊失色地说。
“呀,乔治这人太爱说笑了!”汤普森嘲讽地说。他似乎对鲍勃的说法置若罔闻、漠不关心,继续用兴奋而无任何情感的语调闲扯乔治的事情,毫不顾忌事实、真相、尊重以及一切的一切,也毫不顾忌眼前健在的、悲伤不已的弟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