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过十年的努力,在联盟的大力倡导??推动之下,图雷特的直觉得到了证实:此病的确有生理上的原因。图雷特症的“它”类似于帕金森症和舞蹈症中的“它”,反映了巴甫洛夫所说的“下皮质层的未知力量”,说明脑部掌管行动与运动的区域出现功能障碍。帕金森症影响的是动作,不是行为,其紊乱的地方在中脑之间的连接部位。舞蹈症则表现为动作做到一半就出现混乱,问题在于大脑视丘中央的基底核。图雷特症则表现出情绪激动、本能失调等症状,其病源可能位于旧脑的最高处,也就是丘脑、丘脑下部、边缘系统与杏仁体这几个部位(这些部位决定了人的基本情感与直觉)。进一步说,图雷特症在病理上也使身体与心灵产生“脱节”,差不多介于舞蹈症与狂躁症之间。少数出现运动机能亢奋的嗜睡症脑炎患者、所有服用左旋多巴而从嗜睡转为过度亢奋的患者、图雷特症患者以及任何有类似症状的患者(比如中风、脑瘤、中毒或感染等等),他们脑中似乎都有过量的刺激神经传导物,特别是多巴胺。嗜睡型帕金森症患者需要更多的多巴胺来唤醒他们;同样,嗜睡症病人服用左旋多巴从而产生多巴胺,这样才能醒过来;而过于兴奋的图雷特症患者则需要服用多巴胺的对抗药物(比如氟哌啶醇),以降低他们体内的多巴胺。
当然,图雷特症患者不光是脑中的多巴胺过量,而帕金森症患者也并非只是脑中的多巴胺不足。众所周知,能够改变人格的病症必然存在很多微妙而普遍的差异:病人之间会有无数的细微差别,甚至同一个病人每一天的症状都不一样,就像左旋多巴无法治愈帕金森症病人一样,氟哌啶醇也不能治愈图雷特症患者,仅仅只能控制病情罢了。在单纯的医疗或药物之外,还需要用“存在”的方法作补充。特别是要能敏锐地了解患者在基本健康和自由情况下的行为、表现和行动,以及患者所承受的原始的冲动、对抗性冲击以及“下皮层的无名力量”。不会动的帕金森症患者能唱歌跳舞,这时的他完全摆脱了疾病的限制;而当发作的图雷特症患者唱歌、表演或游戏时,也能够从疾病中完全解放出来。在此,“我”战胜并支配着“它”。
我有幸与伟大的神经心理学家卢瑞亚取得了联系。从1973年到1977年他去世界各地的这段日子里,我常常将图雷特症患者的观察报告与录音带寄给他。在一封后期的回信中,他告诉我:“这的确非常重要,对这种病的任何理解都能使我们对人性的了解更上一层楼……我不知道还有什么病症可以让人这么感兴趣。”
百老汇的抽搐之王
第一次见到小雷时,他才二十四岁。我发现他几乎不能正常行动,因为每隔几秒,他全身就会剧烈地抽搐几下。他四岁就患上这种病,虽然天生聪慧机智,再加上坚韧踏实的个性,让他顺利地接受教育,并完成了大学课程,还得到了朋友的敬重和妻子的爱慕,但每次发病都令旁人驻足观望,这深深地伤害着他。大学毕业后,小雷被解雇了很多次。究其原因,绝非能力问题,最大的障碍是抽搐症,以及他那被病魔折磨而变得好胜急躁、口不择言的脾气。他在性兴奋时会不由自主地冒出粗鲁的咒骂声,所以他的婚姻也出现了危机。和许多图雷特症患者一样,小雷也颇有音乐天分,如果不是周末能去当爵士乐鼓手,对此又有极大兴趣,他真不知道活着还有什么意义,无论精神上还是经济上都如此。他以狂野突发的即兴表演著称,无法自控的抽搐或不由自主的击鼓动作就能带来一段美妙狂热的演出。就此而言,这种“突然的发作”也是一个意外的亮点。因为这种特殊的病,小雷在许多游戏上也有优势。他尤其擅长乒乓球,部分原因是他的条件反射与反应异常快速,不过更特别的则是他的“神来之笔”--“兼具快、准、狠的瞬间扣球”(用他自己的话说),实在让人瞠目结舌,防不胜防,让对手毫无反击之力。他只有在性行为刚刚结束、平静下来的时候或睡觉时才不会抽搐。还有,当他节奏鲜明地游泳、唱歌、工作时,或者听到节奏感强烈的旋律时,也能够不再紧张地抽动,获得片刻解脱。
表面上,小雷如此热血沸腾与滑稽粗鲁,内心深处的他则非常严肃认真有时还充满绝望。他从没听说过图雷特症患者联盟(那时候的确才刚刚成立),也没听说过氟哌啶醇这种药。读了《华盛顿邮报》上的那篇讨论抽搐的文章,他才知道自己可能患了图雷特症。确诊之后,我建议他使用氟哌啶醇。对此,他既兴奋又犹豫。我注射了一点氟哌啶醇作测试,他的反应相当明显,才用了八分之一毫克就有两个小时不再抽搐。这次试验成功之后,我开始用氟哌啶醇来为他治疗:每天三次,一次四分之一毫克。
一星期之后,他来复查,眼圈发黑,鼻梁也断了。他说:“你他妈的药用得太多了!”他告诉我,即使这一丁点的剂量也让他重心不稳,他的速度感和时间感,以及令人惊叹的快速反应也受到了干扰。和许多图雷特症患者一样,他也喜欢转动的事物,特别是旋转门,他可以像闪电一样进进出出。但服用氟哌啶醇之后,他再也不能施展这项绝技了:由于对动作的时间估计错误,他的鼻子被狠狠撞了一下。除了这些新增的麻烦外,他频繁的抽搐动作并没有消失,只是间隔的时间缩短了,发作时间也没那么长了:有时候抽搐到一半就停住了,他发现自己就这么僵在那里。这么一点儿药量让他变成典型的帕金森症患者,肌肉绷紧僵直,脑中一片空白。这样的结果确实非常糟糕。这是药物过敏的反应,将他从一个极端抛到另一个极端,也就是从亢奋的图雷特症变成呆滞的帕金森症,让他永远找不到快乐的终点。
这次的经历让他感到气馁,不过我是可以理解的。而他的另一个想法也同样无可厚非。“假设你能够消除我的抽搐,”他说,“但结果会怎样呢?我就是由抽搐组成的,其他什么都没有了。”有点可笑的是,他觉得自己除了抽搐之外一无是处。他自称是“百老汇的抽搐之王”,用第三人称叫自己“抽搐不止的小雷”,他还说自己往往因抽搐而变得更机灵以至于都不知道这到底是好还是坏了。他说,他无法想象不再抽搐的生活会怎样,但也不能肯定自己已经迷上了这种病。
生病才有灵感
此时此刻,我蓦然想起,多年前,几位从嗜睡症中醒来的病人对左旋多巴也异常敏感。我从他们的案例中看到,如果患者能够过上丰富充实的生活,他们就有可能克服生理上的极端敏感和不稳定,也就是说,生命存在的和谐有可能弥补严重的生理失衡。我相信小雷也能做到,因为他并没有死盯着病情不放,也没有深陷于抽搐无法自拔。我建议他以三个月为一疗程,坚持每星期来诊断一次。这段时间里,我们可以看看,没有图雷特症的生活是什么样子;我们可以探讨,少了病症的眷顾和他人的侧目,生活会馈赠他什么好处;我们还可以检测一下,图雷特症对他的形象与收入有多大影响;如果没有得这种病的话,他会不会过得更好。我们可以在三个月内探讨所有的问题,然后再给氟哌啶醇的作用作一次公正的评判。
接下来的三个月,我们深入而耐心地探讨问题。这期间他的心理压力很大,主要源于他面对自己、面对生活的自卑;与此同时,人性的潜能和各种优势也逐渐浮出水面,经历了图雷特症二十年的折磨,这些潜能仍然潜伏在那儿。这样的对话让我们有拨云见日的渴望和信心。出人意料的是,这样的情况并非昙花一现,而是持续永久的转变。当我再次使用和以前同样剂量的氟哌啶醇来给小雷测试的时候,他发现自己不但不再抽搐,也没有明显的不良反应。之后九年,他一直沿用这种方法。
氟哌啶醇的疗效简直就是奇迹,而奇迹之所以发生,是因为小雷愿意让它发生。起初的药效之所以以悲剧告终,一部分原因无疑来源于生理的反应,更主要是因为,在那个阶段,治疗时机尚未成熟,当时经济也不允许。从四岁开始就患病,小雷没有任何正常人的生活经验:他非常依赖这种后天患上的病症,自然而然地在很多方面利用它。当时他还没有准备好放弃,而且(我忍不住这么想)如果没有那三个月的坚持不懈,下定决心专注思考,深入分析,他可能永远不会准备好。
总而言之,小雷在过去九年里还是很快乐的,那是一种超然的释放。在被图雷特症束缚了二十年之后,在被原始的生理机能压抑了二十年之后,他终于享受到了过去不曾奢望的开阔与自由。他的婚姻更加美满和谐,还当上了爸爸,结交了更多的好友。大家不再把他当成患了怪病的小丑,而把他当做一个正常人去关爱和尊重。他在社区里担任重要角色,同时也有了稳定的工作。不过还是有点小问题,这些问题与图雷特症还有氟哌啶醇都有关系。
工作的时候,小雷一旦服用氟哌啶醇,就会显得“严肃、稳重和大方”,这就是他对那个“氟哌啶醇自我”的形容。他的动作和判断都变得慎重而周到,不再像以前那样急躁与冲动。不过,与此同时,他也没有了以前的狂热随性,少了很多灵感,甚至???做梦都不一样了。“想到什么就梦到什么,”他说,“不像患了图雷特症的时候那么曲折离奇。”他不再像以前那么高调,思维也不如以前那么敏锐了。他不再喜欢玩什么游戏,也不再擅长乒乓球,那种“杀个痛快、战胜对手”的感觉再也没有了。一言以蔽之,他不像以前那样争强好胜了,生活也越来越简单无趣了;从前让大家大吃一惊的冲动和突如其来的热情都不见了,不再脏话连篇,不再鲁莽放肆了。他越来越觉得,生活好像丢失了点什么。
更重要的是,收入越来越少,自我存在感越来越微弱这简直要他的命。服用了氟哌啶醇之后,他对音乐的反应越来越迟钝,都不能用平庸来形容了,他失去了激情四射的能量。打鼓的时候,他不再抽搐或不由自主地敲击--他没有了因狂野而自成一体的灵感。
发现问题后,小雷和我讨论,作出了重要决定:他会在工作日里老老实实地吃药,到了周末就不吃了,让自己放纵一下。过去三年他一直这样,所以现在有两个小雷--吃氟哌啶醇的小雷和不吃氟哌啶醇的小雷:一个是头脑清醒的上班族,从周一到周五处事冷静、深思熟虑;另一个是周末里“抽个不停的小雷”,精力旺盛、灵感不断。而小雷是第一个承认有这种奇怪情况的人:
患有图雷特症的病人会失去控制,整天都像喝得醉醺醺一样。服用氟哌啶醇之后就会变得迟钝,整个人显得呆板傻气。这两种情况都不是真正的自由。正常人大脑中的传导物质因时因地恰到好处,任何时候都可以正常地对感觉和语调进行传输,或轻或重,随心所欲。图雷特病患者做不到:他们被病症抛向九霄云外,服了氟哌啶醇之后又被拖入万丈深渊。正常人拥有天然的平衡,所以是自由的;而他们却要努力人为地保持平衡。
尽管既有图雷特症又要服用氟哌啶醇,尽管这样不自由,也不自然,但是小雷仍努力地去保持平衡,他的生活也慢慢充实起来。经历了这场病,他学到许多东西,从某种角度讲,他已经超越了疾病。小雷引用尼采的话说:“我已经经历了各种各样的状态,现在还在不停地经历……说到疾病,我们不禁要问:‘没有它,我们还过得下去吗?’只有巨大的痛苦才是灵魂最终的解放者。”小雷丧失了自然本能的生理健康,反而在服用药物与不服用药物的交替之间找到了新的健康和自由。虽然图雷特症依旧缠身,但他还是勇敢幽默、朝气蓬勃--他已经成就了尼采所说的“伟大的健康”。
唤醒沉睡的爱欲
九十高龄的娜塔莎依旧耳聪目明,前段日子还来过我们诊所。她说,八十八岁生日过后不久,她注意到自己“变了”。
“变得怎么样了呢?”我们问。
“太快乐了!”她大声地说,“我爱死了这样的变化,我现在精力旺盛、生气勃勃,感觉自己又年轻起来了。我开始对年轻的男人有兴趣。我开始感觉……活蹦乱跳?对,就是‘活蹦乱跳’!”
“这有问题吗?”
“刚开始觉得没什么不对劲。感觉很好,好得不能再好了--我为什么要大惊小怪呢?”
“后来呢?”
“朋友们一开始都说:‘你看起来气色真好,越活越年轻了!’但后来他们觉得有点不对劲儿。‘你以前总是那么害羞,’他们说,‘现在你却卖弄风骚,咯咯笑,还会讲荤段子。你都这把年纪了,这样好吗?’”
“那你觉得呢?”
“我吓了一大跳。之前我乐在其中,根本没想过有什么问题。不过仔细想来确实不对劲儿,我就告诉自己:‘你都八十九岁了,娜塔莎,竟然一整年都那么亢奋。你以前情绪稳定,现在却这样放纵。都是行将就木的老太婆了,怎么会突然像得了兴奋症一样呢?’当我一想到‘兴奋症’这个字眼,事情就不一样了……‘你病了,亲爱的。’我告诉自己,‘你的感觉太好了,你一定是生病了!’”
“生病?是感情上的还是精神上的?”
“不,不是感情上的,是身体上的毛病。我的身体、我的脑子不知道哪里出了问题,才会如此兴奋。接着我又想--该死,是丘比特之病。”
“丘比特之病?”我茫然地附和着。我从来没有听过这个名字。
“没错,丘比特之病,就是梅毒,你应该知道吧。七十多年前,在萨洛尼卡的一家妓院,我得了梅毒,那时很多女孩都得了这种病,我们管它叫丘比特之病。后来,我丈夫救了我,把我从妓院带出来,治好了我的梅毒。当然,那年头还没有青霉素。会不会是经过这么多年,我的病又复发了?”
从首次感染梅毒到进一步演变成神经性梅毒,的确可能有相当长的潜伏期,尤其是当原先的感染仅仅受到抑制而没有根除时,这种可能性就更大了。我有个病人叫欧利希,他自己用胂凡那明治疗,结果五十年之后才演变成脊髓痨(也是一种神经性梅毒)。
不过,我从未听过某种疾病的潜伏期有七十年之久,更没听过有人能诊断出自己感染了脑神经性梅毒,同时还能如此平静清晰地和别人讨论问题。
“这个想法很惊人,”我想了又想,回答说,“我是绝对想不出来的,不过也许你是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