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曾料想得到,在那个人员参差不齐、工作杂乱繁重的山坳里,他小子很快就治理得像模像样挑不出大的毛病来。就连在运动中与他小子观点对立的刘传辉等一些“老左”,还有“落实政策”回局的几个“老右”,也都被他给笼络得服服帖帖、惟命是从哩。唉,尤某人要想实现自己的计划,那个平常认为不很重要的七科可是一道难迈的大坎啦!常言说得好,堡垒最容易从里边攻破。可是,又一下子很难从七科里边拉出人来,连一个给传递点消息的人也没有。正当尤某为此大犯其难的时候,贤惠的嫂夫人给他提起了阴启贤。他当即想到:哟——,这不是一枚现成的棋子吗?不如拿过来用一用再说,有总胜于无嘛。
“嘻——!”坐在后排的施立言,无由地一声轻笑,打断了尤经纶的思绪。
尤某扭过脑袋一看,见到身后的当红干事施立言正在瞪着一双眯细的眼睛紧盯着阴启贤头上的长发。原来是,姓阴的头天听院里的医护人员说今天有人要来接他回家,天还没有大亮,他就爬起来着意地打扮了一番,抹了一层厚厚的发油。此刻,吉普车在很不平整的公路上几颠几簸,他那一头扯东盖不住西的长发被颠散了、簸乱了,显露出了头皮上几块快要连成片的僧人戒疤也似的黄癣疤痕。
小施不由得想到:“啊,真像一盏探照灯呀!”
施立言想到的,尤经纶当然早就想到了。不错,尤副局长这一次不辞辛劳地要把这盏“探照灯”亲自送进看守所的大院里,竖在钟某人的身旁,去监视钟某的一举一动、所作所为。尤某人此刻凉悠悠地想着:“钟小子,看是你的能耐大,还是我尤副局长的权力大。你把七科原先的人都笼络住了,我就不能再给你加进新的人去?把你的冤家对头阴启贤竖在你的身边,我看你怎么去拉拢他!我还不相信,旷日持久你小子不眯一会儿眼睛,不闪一下蹄子?只要有点儿什么落进阴启贤的眼睛里,再传到我尤某人的耳朵里,哼,哼哼,小子,看我怎么下你的手。”最后,尤经纶心里边的话,还差一点儿冲出了口外:姓钟的,到了尤某与你算总账的时候,看你还怎么狂,看市里还有谁出面来为你小子说话、撑腰!
如此这般。劲川市公安大院里那一盏“只值角把钱的街标灯”,早就为舒、尤所用。这一回,尤大副局长又在市看守所的小院里,安上了阴疯子这一盏专门对付钟子忱的“探照灯”。
“丁零零、丁零零……”
这一日刚上班不久,钟子忱就送走了自己极不乐意打交道的尤经纶等人。他才上到二楼,就听到自己办公室清脆的电话铃声。他紧跨几步跑进门,急忙拿起话筒问道:“喂,请问您是哪一位?”
对方嬉笑着不答反问他:“嘻——,你不是一砣黑炭钟老弟吗?怎么,你老弟连我的声音也听不出来了?我是市委办公室的老吕,吕文韬哇。”
“原来是老吕大哥呀。老吕大哥,好长时间不见了,我心里边还很有点怪想你的呢。你不要老是坐在市委的大衙门里边,把老弟兄们都给忘到九霄云外去了啊。”钟子忱说。
老吕连忙申辩说:“看你老弟这话说的。我老吕是一个什么样的人,难道你钟老弟还不清楚呀?”
“那是。”答应过一句,老钟这才问道:“这会儿,老吕大哥有何指教?”
吕文韬的话里边流露出掩饰不住的兴奋:“钟老弟,你这么客气干什么。告诉你,最近我可能就要回政法部门工作了。”
老钟问:“啊,是调回我们市局吧?”
老吕答:“不是回市局,是去市检察院。”
“好。热烈欢迎老吕大哥归队。”钟子忱由衷高兴地表示过欢迎老吕之后,紧接着就问道:“市委这一回安排你具体干什么工作知道吗?”
“嗯。”吕文韬稍微停了一下,而后说:“可能是办公室主任吧。”
钟子忱当即想到老朋友将要踏上“升迁跳板”,就更加高兴地说:“啊——,那就更好了,更好了。老吕大哥,我老黑子祝贺你。”
“我们老哥俩,还来这一套?”从电话里传过来的声音中,“老政保”听得出吕文韬还并不拒绝“这一套”。老吕马上话锋一转:“今天,我主要是给你老弟通报一个情况。市委已经组建了政法委员会,取代原来的政法领导小组。”
老钟随便问道:“是吗?请问老吕大哥,这个委员会的领导人有哪些?”
老吕答道:“书记还是由市委副书记赵沧海同志兼任;副市长白正威同志兼任第一副书记;高竟文同志为常务副书记兼办公室主任;另外,调市司法局局长贺致远同志担任协调政法部门业务工作的副书记。”
钟子忱随口说了句:“哟,领导力量配备得这么强啊。”接着他又问:“办公室都有哪些人呀?应该是从我们政法各部门抽调去的吧?”
“办公室目前还是一个空架子,暂时没有配工作人员,有事由我当传令兵。”老吕回答过对方的问话,接着说:“高竟文同志已经出发到市看守所视察工作,估计很快就要到了。本来我应当陪他一起到看守所去的,手头上有一点比较急的事情,这一回就不能去看望你老弟了。”
老钟连忙热诚地回答:“随时欢迎老吕大哥来我们这里指导工作。”
老吕笑着说:“嘻。老弟你欢不欢迎,我都是一定要去的。这一回,你们那里可是老高同志出任新职务以后,第一个视察的单位。钟老弟,你可要好好地接待他哟。”
钟子忱是那种有话就要说出来,不大会藏着掖着的直性子人。但是,他的脑子还算灵活,心里怎么想嘴里就怎么说。从老吕的话里面,听出来老朋友是有点担心自己这个“炮筒子”对曾经有点儿误解,有些子“过节”的老局长接待不周。他就马上诚恳地说:“请老吕大哥放心,我老黑子不是那种势利眼的小人,做不出那种人走茶凉的混账事。我们一定不会让老局长有半点儿不愉快。”随后,他又说了一句心里话:“谢谢老吕大哥对我的关照!”
“嗯,好!”吕文韬接着意味深长地交代说,“还有,你们好好地接待就行了,不必劳动市局的领导!”
老吕说这个话,老哥俩可是心照不宣。
放下话筒,钟子忱心里可嘀咕:我那个连自己都差不多快要忘掉了的诨名,已经好些年没有听到别人叫了。1967年秋天才由省城的政法大学分配来我们劲川市公安机关军管会的老吕是怎么样晓得的哟?不错,他一来到劲川就不怕受牵累,暗中和我这个被“革命左派”们打入了另册的人搅和到了一块,而且我们很快就成为了莫逆之交。可是,我小时候的这个诨名,除了张安、李定、徐一健等几个老弟兄,市公安机关没有其他人知道,更没有流传开来。这个太过土气而又有损形象的诨名,我自己从来没有告诉过任何人。要不然,就是老李他们“泄露”给老吕的。嗯,这个吕文韬可是一个干政法工作的好材料哩。
“哈哈——。小钟呢,小钟在哪里,小钟在哪里?”市委政法委副书记高竟文特有的嘎嗓音传得老远。
钟子忱一边想着往事一边下楼迎接高竟文。听见老局长的叫喊,他就快步赶上前去。还隔着不下二十多公尺的距离,老局长又咋咋呼呼地大喊了起来:“我说小钟呀,你的这个衙门啦,比起市局来可是气派多了。哈哈——,还有全副武装的战士给你站着岗,要进这个大门还很不容易呢。”
对于这一位大大咧咧、不太拘小节的老领导,钟子忱以前虽然敬而远之,可还是比较了解的。对于他笑哈哈的“批评”,当然并不介意。谁都晓得关押全市几个城区那么多羁押人员,以及下边几个县重大案件嫌疑人的市看守所,哪能没有武装岗哨?钟子忱露着少见的微笑迎上前去,把老局长引上这外院办公楼二楼自己的办公室。
高竟文刚一落座,嘴巴又闲不住了:“嗯,不错不错。比市局别的科长办公室强多了,比局长们的办公室也差不到哪里去。房间虽然不算大,可是通风采光都好,视野也很开阔,里面几个院子内的情况差不多都能看得见。好,不错不错,确实的不错。”
“报告!”市看守所的陈胜发所长,闻讯从监管区迅速地赶到了钟子忱的办公室。他人还在门外,声音倒先进了门里。
高竟文看着并未等室内的人答应,就已经闯进门来的陈胜发,笑着打趣说:“哈,我说陈小麻子你这是干什么呀?见科长,还用得着这么煞有介事地报告吗?”
对老局长那种让人很难堪的称呼,陈胜发的颈子立即涨得青筋直暴。可是,那陡起的乌云并没有盖住他满脸的“星星”,也没有封住他闭不上的嘴巴。老陈尴尬地笑着回答说:“嘿……那倒不是。你老局长来了我当然得报告了。钟子忱同志的官比我大年纪比我小,他从来就不兴这一套。还经常的批评我们大家什么长不长的把人都叫掰生了。科长算一个什么东西呀,这长那长的又怎么样?全都是一张纸的玩意儿。说不准由于不检点哪一天出了什么大漏,上级把它给收走了。没有什么值得挂在嘴巴上的。”
“啊哈——”高竟文咧嘴大笑。笑过后,他又说,“不错不错,小伙子说的还真是那么回事哩。”说到这儿,他大手往对面的椅子一指:“哎,小陈啦,你也坐嘛。像根木头桩子似的竖在跟前,让人看着不舒服。”
“嘻——,”老领导发了话,陈胜发连忙笑着落了座。
高竟文又转身朝钟子忱说:“小钟啊,你也别忙乎了。坐下坐下,陪我坐一会儿。我可告诉你,这个陈小麻子只能我老高一个人喊。别的人谁也不能叫,包括你钟大鼻子在内。不然的话,他可是要让那么叫他的人下不了台的。你这杆红缨枪,可不要乱戳他那个马蜂窝!”
陈胜发还是一脸尴尬的笑,没有作什么表示。钟子忱给高竟文倒好水放好开水瓶,点了点头,缓缓坐下。他绕过老高后边多余的交代,开口问道:“老局长,今天你怎么想起来到我们这个破庙里看一看呀?”
高竟文抬起右手往敞开的门外一划那,笑着说:“这个看守所刚建起来还不多时呀,怎么就破了?要说小嘛,还差不多。”钟子忱假装没有听出老领导的话外之音,并不接腔打岔。老高把脑袋瓜车向陈胜发问道,“小陈哪,怎么样,这一杆红缨枪还好打伙吧?”
陈胜发连忙回答道:“嘻——,看老局长你这话说的。在我们七科,再也没有人那样叫他了。说到共事,要不是他来领头我早就要求调走了,不会在这个吃苦不安全、受累不落好的牢头位子上呆到如今。”
老高收起了笑容,比较严肃地说:“我说小陈哪,你这个情绪不大对头哟。嘴巴上说说不打紧,工作上可不能受影响,更不能出纰漏啊!”
老陈连忙说:“老局长你放心,牢骚归牢骚,工作归工作,这一点觉悟我还是有的。”
这时候,在楼下的院子里,肤色黝黑得近似“非洲外宾”的看守员于松涛朝上边大喊着:“陈所长,陈所长,里边的事情,还等着你处理呀!”
陈胜发赶快站起身来,走到门边朝下边大声地答应道:“知道了,知道了。我这就去,我这就去!”然后,他再车过脑壳,对高竟文抱歉地一笑,说:“老局长,自从你调到市委去了之后,这还是头一次来我们七科啊。咳——,你看看,我这个小小牢头子穷忙的。”
高竟文把手摇了几下,说:“去吧,去吧,忙你的去吧。稍等一会儿,我还要到里边去看看呢。”
陈胜发边转身往门外走边说:“那好,我就在里边恭候老局长。”
待陈胜发离去之后,高竟文竟然重重地叹了一口气,神情相当凝重地说:“唉——。如今这劲川市公安局,欢迎我老高的地方还真的不多了哩。当初,得亏是按照赵书记的指示提拔你小钟,把你安到这儿来了哟。”老高是一个直性子人,他可不想贪人家赵沧海的识人之功。当然,他心里边也后悔不分青红皂白地误会小钟,还跟着舒、尤们故意压制小钟。所以,他脸上显出一点儿歉疚的神情说过了那么一句话后,就一转话锋:“人一走,茶就凉,过河拆桥的大有人在啊。尤其狗日的邴望兴不是他妈个东西,转过背就狗眼不认人。我老高前脚刚出公安局的大门,他后脚就找我的麻烦。”
虽说身居山坳,但耳不闭、眼不瞽、消息不闭塞,钟子忱劝起了老局长:“啊,气什么呢。和那种只值角把钱的家伙怄气,跌了你老局长自己的身价,也太不划算了。其实,他那样做,正是出自他的本性啊!”
就在前不久,市局汽车队小袁等几个司机讲感情,没有经过“本队最高领导人的批准”,就“私自”开了一辆大卡车、两辆小吉普去替老局长搬家。对于开车和修车都一窍不通的邴望兴,是靠着高竟文的提挈,爬上了汽车队长的宝座,执掌起全局车辆调度的大权。当他知道了如此私用公车的“大事”后,就亲自跑到了高局长要搬走的房子外边。他双眼一扫,很快就瞄见了老局长坐在客厅里,却故意装着没有看到。扯开口水不断的破嗓门,跳起脚来骂司机:“小袁你们几个儿,用着公家的汽油,开着公家的汽车,学雷锋、做好事、贴大胯子。在你们的眼睛里,还有没有汽车队,还有没有我老邴这个主事的队长?回去,把东西都给我从车子上统统卸下来,把车子统统给我开回车库里头去!哼,巴结市里的领导,还轮不到你们这几个儿!”
亲耳听到那个前一天还围着自己屁股转的老走狗,指着鼻子般的辱骂,老高能不气?钟子忱接下去说的话,就更加让老高气上加气了:“老局长,自从你调回市局之后,你用别的人我知趣从来不乱插嘴。当然,也没有我姓钟的说话的份儿。对于那个只值角把钱又双手沾有我们不少同志鲜血的老小子,我可是不知轻重地提醒过你,想让你提防他老小子一点。当时,你听不进去,还说我是实用主义,批评我不能正确对待群众,不能正确对待犯错误的同志哩。”
高竟文一愣,马上摇着手说:“啊——。算了,算了。不说他了,不说他了!”
钟子忱不无鄙夷地说:“是的,没有必要去多说他。与那种不值钱的小人生龌龊气也不值得。今天,老局长有什么事情,请尽管吩咐。”
高竟文很快恢复了常态,还是笑嘻嘻地说:“其实,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事情,我就是想来看看你过得怎么样,有没有人找你的麻烦。昨天,赵书记在我们办公室还提到你,让我和老贺抽空来串串门哩。”
钟子忱连忙点着头说:“谢谢,谢谢各位领导。请老领导们放心,不是我钟某人卖狂,眼下在劲川市公安局就是有人想找我的麻烦,他肯定得不到什么好结果讨不到多少便宜去!”
“好——!”接下去,高竟文一改大大咧咧的口气,侧过了脑袋放低了声音说,“这一段时间我老琢磨着,你小钟原先说的话还是有一些道理的,人家的用心真是深啦。唉——,我这个老兵,到头来还是没有斗过人家秀才哟。啊,啊,你小钟的笔头子,比他满肚子装经纶的尤秀才还硬,更算得上是一个有真才实学的秀才。当然啰,你不是他们那一类。”作了这么一个显得多余的说明,他又把话头一转:“怎么样,小钟啊,愿不愿意挪动挪动?”
钟子忱心里边一动,开口问道:“老局长,你准备把我往什么地方挪?”
高竟文收起了笑容,十分认真地说:“我们市政法委办公室,现在还需要配一个副主任,这可是一个比公安局的科长重要得多的位子啦!”
“啊,谢谢老局长关心。”并不安心于当“典狱吏”的钟子忱,对给老高打下手心里边有障碍。可是,话又不能那么直说。便婉转地说道:“什么工作岗位对于我来说好像并没有什么区别。目前,在七科我也没有什么好惧怕的。在短时之间,人家可能还不会把我怎么样,也不能把我怎么样。刚才,就在你到来的几十分钟之前,尤经纶亲自把阴启贤送进了我们七科。看起来,他是来者不善。不过,把一个疯子派过来,说明了他们拿不出什么像样的角色来对付我钟子忱。”